1. 引言
徐州，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地带。在中国版图上，徐州“五省通衢”，是沟通南北、承东接西的交通要塞。现隶属于江苏，位于江苏省最北端，与山东一山之隔，曾在解放初期由山东省代理管辖。如此地理位置，使得徐州不南不北，亦南亦北，在文化上既继承了北方的粗犷豪迈、热情奔放，又沾染了些南方的委婉细腻。而在语言上，徐州可谓是南北方言的过渡区域。
根据黄伯荣先生与廖旭东先生在《现代汉语》中对于中国方言区的划分，徐州方言属于华北–东北方言。
“验”在徐州方言中是一个经常被提及的字，关于其字形，本文采用李荣主编的《徐州方言词典》的写法，写作“验”。“验”在徐州方言中主要有两种含义，具有多种句法分布以及较为丰富的语用功能，除此之外，“验”还具有合预期、反预期和预期修正的功能。目前，还未有专门的论文提及徐州方言中的“验”。
2. “验”在徐州方言中的句法分布与语义分类
2.1. 独立做副词，充当状语
“验”在徐州方言中可以独立成词，做副词，在句子中充当状语，但不能单独做回答。此种句法分布具有两种含义：
1. 表示事实与所说或所预料的相符，相当于北京话“果真”、“果然”
(1)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中国队验赢了。
(2) 验叫你说准了，今天还真下雨了。
(3) 他今天上午验没来学校。
在例句(1)~(3)中，“验”充当状语，分别修饰形容词“赢”、动词短语“叫你说准了”和动词短语“没来学校”。在例(1)中，由前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预期标记手段，可知，说话人在中国队赢之前便已有了中国人会赢的预期。例(2)中的“叫”在徐州方言中表示被动，意思为“被”“让”。由“叫你说准了”可知，听话人曾经做过今天会下雨的预期。例(3)中，说话人用了“验”，说明在他今天上午之前，说话人便已知他不会来学校。
2、意思与“正”“恰”相同
(4) 这双鞋不大不小，验合适。
(5) 你来得验是时候。
例(4)表示说话人在试了鞋子之后，发现鞋子正巧合适，说话人非常满意，但在试鞋子之前说话人并未做鞋子是否合适的预期，也即说话人自己也不知道鞋子合不合适。例(5)中，说话人向听话人说“你来得真是时候”“你来得正是时候”，表明说话人对听话人的到来非常满意，但在此之前说话人并不知道听话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并未做出听话人会在何时到来的预期。
2.2. 充当副词性语素
“验”可以在徐州方言中充当副词性语素，和“好”“巧”分别组成副词“验好”“验巧”。“验好”与“验巧”的意义一致，意思都为“刚刚好”“刚巧”，都可在句子中做状语。
(6) 验好/验巧一百块钱不多不少。
(7) 验好/验巧我也在这儿。
(8) 我正要去找你，验好/验巧你来了。
“验好”还可以在句子中做谓语，但“验巧”没有这种用法。
(9) 这条裤子你穿验好。
*这条裤子你穿验巧。
2.3. 形成固定句型
“验”除了能单独做副词做状语、充当语素之外，还能形成固定句型，表示一种感叹。表示确认、肯定或表示一种发现与预期相反的感叹。相当于北京话“正是的呢”，“果真如此呢”。固定句型中的“验”与上文“果真”义独立副词中的“验”在概念意义上相同，都可以表示“果然”“果真”“还真是”的含义。
(10) 这辆车应该是蓄水用的。(靠近一看发现果然是蓄水用的)你看，验是的。
(11) A：这辆车是蓄水用的。
B (靠近一看发现A说得对)：验是的。
(12) A：你看看，杯子不搁这儿了吗？
B：验来！
(13) A：家里水龙头坏了。
B：怎么可能！我昨天才买的新的！
A (拿坏了的水龙头给B看)：你看看。
B：哎呦！验是的来！
“验是的”“验来”“验是来”“验是的来”表示的意义基本相同，只是形式不同，存在着细微的情态差别。相当于“还真是”“还真是呢”“还真是的呢”“还真的呢”之间的区别。“来”是徐州方言中常常使用的句末语气词。徐州方言反应了徐州人骨子里豪迈奔放粗犷的个性，因此习惯采用开口呼[aɪ]做辅音来表达情态，引起听话人注意。例如“还真是来”“离你哪来(跟你有什关系)”“他人来？(他人呢？)”。在“验”的这一用法中，句末带有“来”的，表达的惊讶、感叹意味更重。
例(10)中，说话人自己在近距离见到车之前已经有了“这可能是个蓄水车”的预期，在靠近蓄水车之后，证实了自己的预期，于是自己做出回答。这说明“验是的”具有进一步确认自己的预期的功能。在例(11)中，由说话人提出预期，听话人用“验是的”表达对说话人预期的赞同与肯定。例(12)中，答话人原本不知道杯子在哪里，也即答话人此时对杯子的位置是无预期的，说话人告知后，说话人用“验来”表示恍然大悟。例(13)中，答话人B原本的预期是水龙头不可能坏，但后来发现现实与预期相反，于是发出“验是的来！”的感叹。
3. “验”在徐州方言中的语用功能
韩礼德认为，语言的性质决定了人们对它的要求，即语言所必须完成的功能，并提出了语言的三大纯理论功能：概念功能、人际功能和语篇功能[1]。下文将结合韩礼德提出的这三大功能探析“验”在徐州方言中的语用功能。
3.1. 概念功能
概念功能主要用来传递新的信息，或者是向听话人传递一些不知道的内容。它包括六种不同的过程，分别是在物质、行为、心理、言语、关系、存在等这六个过程中体现的。经过分析，“验”的概念功能主要是表达惊讶、表达合意。
1. 表达惊讶
当“验”在句子中独立做副词意义为“果然”“果真”，或出现在固定句型意义为“还真是呢”时，可以表达出一种惊讶的情态。表达惊讶时，“验”一般出现在话轮开头和独立话轮。
(14) 验叫你说准了，他今天还真没来。
(15) A：小王今天没来教室。
B：不可能，我早上来的时候还见到他了。
A：你往教室里瞅瞅，书包都不在。
B：验来！还真没来来！
在上述两例中，“验”分别用在话轮开头位置和独立话轮，表达一种惊讶、意想不到的情态。从例(14)中的“还真”可以看出，说话人对于对方“说准他今天没来”这件事是非常惊讶的。例(15)中，B的预期本来是“小王今天肯定来教室了”，但听说小王没来后用“验来”表达了惊讶。
2. 表达合意
当“验”的意思为“恰”“正”“刚刚好”的时候，表示说话人对于当下事件的发生非常满意，说明当下的事件很合说话人的心意。表达合意的语用功能时，可以用在话轮开头、话轮中间和话轮末尾。
(16) 验巧在这儿碰到你，我正找你来。
(17) 这条裤子不大不小，验合适。
(18) 这双鞋你穿验好。
例(16)中，说话人表示正要找对方，对方正巧在这时候来了，当下的状态符合说话人的心意，用“验巧”表示对当下事件的满意。例(17)和例(18)分别表示裤子和鞋的尺码合适，正合说话人的心意。
3.2. 人际功能
人际功能是指人们运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社会和个人的一种关系。主要是说话人在言语语境中做出的所有的言语行为方式。经分析，“验”具有维护尊严和表示认同的功能。
1、维护尊严
“验(是) (的)来”具有维护尊严的人际功能，主要用在独立话轮。
如例(15)中，说话人B已经对A进行过否定，但是在看到现实后发现A说的是对的，而自己说的是错的，因此通过“验是的”的感叹和对对方说法的肯定来缓解自己的尴尬，维护尊严。
2、表示认同
意义为“还真是”“果然”含义的“验”具有表示认同的人际功能。可以用在话轮之首、话轮中间和独立话轮中。
(19) 你说得真对来，这道题他验没做对。
(20) 验是的！还真在这儿来！
例(19)和例(20)都表现出说话人赞同对方的观点，都对对方的观点表示了认同，由此可以拉近与听话人之间的距离。
3.3. 语篇功能
所谓语篇功能，就是把语言组织成连贯的话语。不仅如此，除了有结构形式上的连贯，语篇功能还意味着语义上的连贯。张谊生(1996)考察了部分副词的篇章衔接功能，主要有以下六种情况：顺序、追加、推论、解说、转折、条件[2]。
1、推论功能
推论是在逻辑判断的基础上，通过罗列已知的客观事实或相关信息，有理据地得出后面的结论。有时，“验”可以用来表示说话人的主观判断或强调，为了使得判断有理有据、能够使人信服，通常会利用相关事实或信息加以佐证，而后用“验”或“验是的”加以总结性推论。表达推论功能时，通常位于话轮末尾。
在上文论述句法分布与语义特征时，例(10)“这辆车应该是蓄水用的。(靠近一看发现果然是蓄水用的)你看，验是的。”这一例子便体现了推论功能。
说话人先提出了“这辆车应该是蓄水用的”这一猜想作为信息，靠近车身获取更多信息后，说话人的猜想得到了佐证，于是用“验是的”来加以总结性推论，用以证明其猜想的正确性。
2、解说功能
解说功能是在分析和推理的基础上，对上文的情形和陈述进行解释和说明。具有此功能的“验”一般处于话轮末尾。
(21) 这双鞋不大不小，验好。
在上述例子中，“验好”是对“这双鞋不大不小的解说，说明这双鞋不大不小，正正好好。
3.4. 小结
综上论述，徐州方言“验”的话轮位置与概念功能、人际功能和语篇功能之间的关系可以用表1表示：
Table 1.Location function survey
表1.位置功能考察
| 位置功能 |
概念功能 |
人际功能 |
语篇功能 |
| 表达惊讶 |
表达合意 |
维护尊严 |
表示认同 |
推论功能 |
解说功能 |
| 独立话轮 |
√ |
|
√ |
√ |
|
|
| 话轮之首 |
√ |
√ |
√ |
√ |
|
|
| 话轮中间 |
|
√ |
|
√ |
|
|
| 话轮末尾 |
|
√ |
|
|
√ |
√ |
语义分类与概念功能、人际功能和语篇功能之间的关系如表2：
Table 2.Relationships between semantic classification and conceptual function, interpersonal function, and discourse function
表2.语义分类与概念功能、人际功能、语篇功能间的关系
| 语义分类 |
概念功能 |
人际功能 |
语篇功能 |
| 表达惊讶 |
表达合意 |
维护尊严 |
表示认同 |
推论功能 |
解说功能 |
| “果真”义独立副词 |
√ |
|
√ |
√ |
√ |
|
| “恰”“正”义独立副词 |
|
√ |
|
|
|
√ |
| “刚好”义副词性语素 |
|
√ |
|
|
|
√ |
| 固定句型 |
√ |
|
√ |
√ |
√ |
|
从上述两表我们发现，位于话轮之首“果真”义独立副词，与具有“果真、果然”“还真是”意义的固定句型“验(是)(的)来”同样具有表达惊讶与维护尊严、表达认同的作用。结合上述分析，笔者认为，“惊讶”是因为说话人见到了反预期的现实。因此，位于话轮之首的“果真”义独立副词与存在于独立话轮中的“验(是)(的)来”具有反预期的语用功能。而它们在表达惊讶的同时维护尊严和表达认同。因此笔者认为，此时，说话人进行了预期修正。
4. “果真”义“验”的合预期与反预期
上文已经论述过，“果真”义独立副词和固定句型“验(是) (的)来”都具有“果真”义，因此在这一部分，我们讨论的便是这两种“验”的合预期与反预期。因为这两种“验”意义相同，语用功能相同，因此下文将不再区分这两种“验”，统一称作“验”(不包括“刚好”义)。
预期(expectation)是一个重要的语义范畴。语言学中的“预期”是言者的预设和假设。吴福祥(2004)指出：在实际的话语交际中，语言成分的信息地位往往是不同的。从言谈事件参与者的预期(expectation)这个角度说，话语中语言成分所传达的信息可以分为“预期信息”、“反预期信息(counter-expectation)信息”和“中性(neautral)信息”三类[3]。当前学界对于是否存在“反预期标记”已经达成共识，但对于合预期信息是否具有“合预期标记”尚未达成共识。笔者认为在语言中存在“合预期标记”，合预期标记常常与预期信息共现。徐州方言中的“验”便可以传达“合预期信息”和“反预期信息”。
在论述“验”具有合预期标记的功能之前，需要对预期的概念做界定。朱斌、陆方喆(2022)认为，“预期”超越语义学的范畴，应当是一种心理行为，是认识主体对主客观世界的信念和愿望，可以影响主体的行为和决策[4]。而笔者认为，“预期”并非一种信念和愿望，仅仅是说话人对于一件事情的主观判断，没有好坏之分，谈不上“信念”和“愿望”。例如：小王渴望考上北大，但是他知道肯定考不上，按照朱斌、陆方喆对于“预期”的定义，“考上北大”是小王的预期。而笔者认为，“考不上北大”才应该是小王的预期。那么，“小王没考上北大”便是合预期信息，“小王考上了北大”是反预期信息。
笔者认为，徐州方言“验”同时具有“合预期标记”与“反预期标记”两种功能，但是体现在两种相反的语境中。
4.1. “验”的合预期标记功能
在上文中，例(1)与例(10)具有“合预期标记”功能：
(1)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中国队验赢了。
(10) 这辆车应该是蓄水用的。(靠近一看发现果然是蓄水用的)你看，验是的。
李燕芳(2022)认为，“我说什么来着”是一种合预期标记[5]。在例(1)中，“验”与“我说什么来着”共现，具备了合预期的语境。在此例中，我们很容易看出：说话人曾经做过“中国队会赢”的判断和预期。因此“验”在此处便是一种合预期标记。在例(10)中，说话人预先做出了“这辆车应该是蓄水用的”的预期，在确认后发现事实与预期相符，于是说出“验是的”来加强自己的正确预判，在这个句子中，“验是的”是合预期标记。
4.2. “验”的反预期标记功能
在上文提到的例(13)与例(15)中，“验”具有反预期标记功能：
(13) A：家里水龙头坏了。
B：怎么可能！我昨天才买的新的！
A (拿坏了的水龙头给B看)：你看看。
B：哎呦！验是的来！
(15) A：小王今天没来教室。
B：不可能，我早上来的时候还见到他了。
A：你往教室里瞅瞅，书包都不在。
B：验来！还真没来来！
在例(13)中，当听到A说“水龙头坏了”时，“怎么可能”表明了B做出了“水龙头没有坏”的判断，而在看到事实真相后，B发现其预期与现实相反，于是发出“验是的来”的感叹。因此在此例中，“验”为反预期标记。例(15)中，从“不可能”我们可以判断，B的预期是“小王今天来教室了”，而在看到现实后，他发现其预期与现实相反，于是感叹“验来！”在这里，“验”也是反预期标记。
综上，徐州方言中的“验”具有合预期标记和反预期标记两种功能。
5. “验”的预期修正功能
上文提到，“验”具有合预期和反预期两种语用功能，除此之外，笔者还发现，具有反预期功能的“验”还具有预期修正功能。
在言语互动中，当预期表达面临挑战时，表达者出于认可或会话原则，会通过一些方式进行话语修正[6]。笔者认为，具有反预期功能的“验是的”便具有话语修正功能，它属于表征交际双方的预期从对抗到一致的动态变化，而在整个动态变化的过程中，产生反预期的那一方做出了妥协。
上文我们说到，“验”在交际功能上具有维护尊严与表达认同的作用，在具有预期修正功能的“验”上，这两个功能同时展现：
(13) A：家里水龙头坏了。
B：怎么可能！我昨天才买的新的！
A (拿坏了的水龙头给B看)：你看看。
B：哎呦！验是的来！
在例(13)中，说话人B在第二个话轮中极其自信地否认了说话人A的观点，而在A给B看到了真相后，说话人B的自信被打破，B的预期被挑战，而在这时，B不得不承认眼前事实，承认预期挑战者所言是正确的，于是通过“验是的”进行了妥协，也即对预期进行了修正。在妥协的同时，预期受到挑战者B是通过表达惊讶、对预期挑战者表达认同的方式来进行预期修正的，可以说没有直接面对自己的错误，没有直言自己错了，因此可以说预期修正者在此过程中也挽回了自己的面子。
6. 结语
徐州方言“验”是当前学界还未深入探讨的话题，它可单独做副词、做副词性语素，也可形成独立句型。主要包含了两种含义：“果真”和“恰巧”，具有着较为丰富的语用功能。在与预期相关的语用功能方面，“验”还具有合预期与反预期的功能，而在具有反预期功能的“验”上，“验”还具有预期修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