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时间、记忆和身份是文学作品中人们常常深入探讨的主题,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文学创作中的核心元素,反映了人类对存在、变迁和自我认知的深刻探索。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的《追忆似水年华》(In Search of Lost Time) [1]和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 [2]的《终结的感觉》(The Sense of an Ending)正是两部通过时间与记忆寻求个体身份认同的杰作。
《追忆似水年华》以非自主记忆的闪回为线索,通过味觉、听觉等感官体验,在勾勒出主人公马塞尔的成长历程的同时,反复塑造了马塞尔的身份感与存在理解。《终结的感觉》则以现代的视角切入,通过叙述者托尼的回忆,展示着他如何在成年后的反思中重新诠释青春记忆。这种对过往的重新解读,不断修正着他的自我认知,影响着人际关系的走向。
因此,本文从自我、他者和社会三层面分析这两部作品对记忆功能的文学探索。首先,主人公马塞尔记忆的闪回和叙述者托尼的回忆促进了他们的自我认知完善和身份建构;其次,文本中的他者对主人公的角色塑造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最后,主人公的个体记忆是当时历史背景下集体叙事和社会意识形态的缩影。
本研究旨在通过对不同文化背景下记忆与时间的文学表现进行深入分析,探讨时间和记忆在个体生命叙事中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以及它们如何共同作用于身份的多层面构建。这项研究为理解个体如何在不断变化的文化与社会环境中通过记忆来塑造自己的身份提供了深刻的洞见,通过普鲁斯特和巴恩斯的作品,我们得以窥见个体如何在记忆与时间的交织中找寻并确认自我,这在当前快速变化的全球化背景下有着甚为及时的启示意义。
2. 作家及作品研究回顾
2.1. 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追忆似水年华》是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一部巨著,也是20世纪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说以主人公马塞尔的视角展开,讲述了他从童年到成年的成长历程,其中包括他在法国上层社会的家庭中度过的时光,以及他对艺术、文学、爱情和人生意义的思考和追求。
1919年,《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荣获龚古尔奖,得到了国外学界的接受与研究。这一时期的学者将该作品作为心理小说来研究,结合伯格森和弗洛伊德的理论,探讨人类情感的深层探索。19世纪40年代左右,美国批评家奥尔登(Alden)指出该作品已经展露出现代主义文学的色彩,表明了普鲁斯特作为现代主义作家的地位[3]。此外,莫洛亚(Maurois)在其传记中详细探究了普鲁斯特的生平,为理解作品思想提供了重要线索[4]。热奈特(Genette) [5]和巴塔耶(Bataille) [6]等学者则从叙事学和美学的角度进行研究,分析了作品中叙事结构和语言风格的创新,对普鲁斯特的文学成就进行了高度评价。
国内对《追忆似水年华》的研究起始于20世纪80年代,随着研究的进展,关注点逐渐从作品的翻译与介绍扩展到了普鲁斯特的叙事技巧、时间与记忆的处理、以及其对个人身份和社会变迁的反映。著名学者涂卫群通过其作品《百年普学》[7]和《普鲁斯特的文学观与百年普学》[8]等,不仅综述了普鲁斯特研究的历程,还指出了未来研究的方向,特别是强调了中法文学与文化传统的交流。此外,丁午昀[9]、程小牧[10]、魏思敏[11]等学者在创作动机、叙事风格、新历史主义等方面做出了贡献,深化了对普鲁斯特作品的理解。21世纪以来,中国的普鲁斯特研究呈现出多元化和系统化的趋势,对全球范围内的普鲁斯特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
2.2. 朱利安·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
《终结的感觉》是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2011年出版的小说,据此获得了2011年布克奖的殊荣。作品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以第一人称叙述,讲述了主人公托尼·韦伯斯特的青年时代以及他的朋友们之间的情感交错。第二部分则以第三人称叙述,讲述了托尼在老年时重新审视过往,反思自己的过激行为,承担起在朋友艾德里安自杀事件中的责任。
朱利安·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在国内外学术界同样引起了广泛关注。在国际上,学者们深入探讨了小说的叙事策略和主题关切。霍姆斯(Holmes)讨论了文本间的互文影响,通过与弗兰克·科莫德和福特·马多克斯·福特的作品比较,丰富了对叙事复杂性的理解[12]。Oró Piqueras对小说中的记忆和身份探索提供了深刻的分析,突出了巴恩斯独特的叙事风格[13]。卡吕(Callus) [14]和布林格(Bollinger) [15]等学者重点关注作品中的情感共鸣,与其他文学传统建立了联系。中国学者则更关注小说的主题丰富性、叙事技巧和巴恩斯的历史视角,探索了记忆、身份以及叙事不可靠性的伦理维度。例如,毛卫强[16]和黄莉莉[17]的专著将讨论拓展到存在危机和历史叙述领域。葛佳美参考格雷马斯的符号学方阵,提出“终结的感觉”是记忆、自我与社会三个不确定性意义系统的集合,反映了后现代社会终结感的形成[18]。
尽管国内外已经对这两部著作展开了较为全面的研究,但仍缺乏将其相互联系的跨文本比较分析。值得注意的是,《追忆似水年华》与《终结的感觉》均以记忆为媒介,描绘了记忆交织中复杂的身份认知变化,并由此引发了对艺术、社会和历史的深刻思考。因此,这两部作品共同强调了记忆与身份在个体成长中的必要性,引导着我们不断审视记忆,以建构更为完整的自我形象。通过对这两部作品的比较分析,我们能够认识到记忆在承载个体过往经历、情感以及挣扎中不可或缺的作用,从而持续理解、调整和确认自我,这种自我塑像对于培养一个健全、成熟的个人身份是至关重要的。
3. 逝去时光后的自我认同与表征
3.1. 马塞尔的永恒回忆与自我建构
法国评论家阿尔诺·当第幼(Arnaud Dandieu)曾说:“《追忆似水年华》是对往事的召唤,而不是对往事的描绘”[19]。作为一部文学著作,《追忆逝水年华》的核心在于普鲁斯特本人的“非自主回忆”,这种记忆强调,当我们现在的某种感觉(如味道、声音或气味)和某种记忆之间发生关联,过去的体验便会复现在我们现在的生活之中。在普鲁斯特笔下,年迈的马塞尔通过“玛德莱娜小蛋糕”、“汤匙的声音”等,直接触发了过去的真实情感体验,这种情节记忆不仅重现了事件,也赋予了马塞尔更广泛、更深刻的自我认知的探索。
但是我一旦品出那点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妈给我吃过的点心的滋味一样,她住过的那幢面临大街的灰楼便像舞台布景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还有贡布雷的一切和市镇周围的景物,全都显出形迹,并且逼真而实在,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在斯万家那边》,58-59)
首先,当年迈的马塞尔吃到浸泡在茶水里的“玛德莱娜小蛋糕”时,对贡布雷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向他。这种味觉触发的记忆不仅使马塞尔回忆起了贡布雷的景象,更促使他体验到了童年时的核心特质和情感状态,从而认清自己的成长轨迹,实现时间的连贯性和自我认同的一致性。
其实是一个仆人把汤匙敲在碟子上了,他竭力不要发出声响却又总是做不到……在未及清醒之前,我还以为那是当初我们在那片小树林边停车的时候铁路员工用锤子捶打车轮调整什么东西的声音。(《重现的时光》,124)
其次,汤匙碰撞餐碟和铁锤敲打车轮所共有的声音突然而清晰地激发了马塞尔的记忆。马塞尔认识到作家的责任,即他的生活和他所体验的每一个瞬间,都在为他未来的文学创作之旅做准备。通过描写这些看似琐碎但充满意义的瞬间,写作已经不再是对个人记忆的记录,还可以表达并反思时间、存在和人性等普遍经验的存在。
最后,黑格尔(Hegel)曾提出:“事物的演化经历三个过程:首先是某种状态或主张的肯定,然后是对这种状态或主张的否定,最终通过否定之否定,事物达到新的、更为高级的发展层次”[20]。而马塞尔的回忆之旅就是“否定之否定”理论的生动再现。零散的非自主记忆唤起了马塞尔对童年及过去的回忆,使得“逝去的时光”对现状产生了否定,同时它孕育了新的情感和成长,唤起了比真实的过去更圆满、更深邃的自我,从而对以往的过去进行了再度否定。因此,这种对过去和自我的“否定之否定”实现了更我层次的自我塑造,成为马塞尔发现艺术永恒性、记录时间、从而成为伟大作家的关键节点。
3.2. 托尼的身份认知转变
在《终结的感觉》中,记忆作为贯穿全书的线索,引导托尼重新拾起少年时代的碎片,推动他打破自我认知的合理化,重新认识并塑造自我,修复破裂的人际关系。
艾罗里安写信来,是想告诉我他想跟维罗妮卡交往……于是我拿了张离我最近的明信片写下了这样的话:“兹收到你21号的信函,本人向你表示衷心的祝贺,并希望借此告诉你我一切均好,老朋友。”(54)
在小说的第一部中,托尼将记忆视为本性使然,认为记忆是对所发生事情的精准影像,基于情感记忆塑造的温顺、友善的形象也是真实可靠的。例如,在给艾德里安的回信中,他对好友的爱情给予了真挚的祝福和包容,这种记忆显示了他对友情的尊重和对事物变化的接纳,从而使他认定自己具有“温和”和“自我保护”的身份特质(45)。
亲爱的艾德里安、维罗妮卡……希望你们缠绵相守,以给双方造成永久伤害……恭贺佳节,祝愿酸雨降临在你们俩油光闪闪的头上。(123)
然而,在第二部中,已退休的托尼发现生活的平静被维罗妮卡母亲的一封信和一笔遗产所打破,在探求遗嘱背后的真相时,他也发现记忆中许多扭曲和删改之处。其中,托尼通过找到他写给艾德里安的回信,震惊地发现了内容中充斥着难以入耳的诅咒,这与他记忆中谦逊、友好的回复大相径庭,也给好友们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这一事件促使他重新评估自己的行为和人格,意识到自身性格的多面性和过去行为的错误性。
亲爱的维罗妮卡……但我最近重新考量了一些事情,觉得应该跟你道个歉……任何时候,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希望你能尽管开口。(183)
记忆的颠覆同时伴随着托尼自我形象的根本转变,促使他重新评估自己的道德立场和过去的行为。在第二部中,托尼将自己先前的形象定性为“易怒”“善妒”“邪恶”(127),这种认知的转变使他觉醒,从而意识到自己是整个事件的“责任链”。最终,托尼通过选择向维罗妮卡道歉,尝试修复因自己过去的错误行为而破坏的人际关系。
在这里,记忆的力量在于其重构过去、塑造现在的独特能力。它不仅使马塞尔得以在时间的长河中找到自身的位置和意义,也将托尼从无知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记忆碎片经过时间和经历的重重叠加后实现重组,最终带来自我身份认知的成熟、人际关系的修复和社会生活的和谐。
4. 他者的角色与互动
4.1. 他者角色与马塞尔身份演变
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与他者的互动是马塞尔社交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帮助他进一步理解友谊、亲情和爱情的真谛。同时,这也深刻影响了主人公对自我认知与艺术追求方面的思考:如何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寻找平衡?如何对抗时间的流逝?如何确定艺术的永恒性?随着互动的深入,问题的缘由与答案也逐渐显现出来。
我的长辈们哪里想得到他们接待的这位斯万先生其实是跑马总会里数一数二的阔绰会员,巴黎伯爵和高卢公爵所宠信的密友,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中的一位大红人呢?(《在斯万家那边》,34)
首先,斯万与奥黛特的复杂关系为马塞尔提供了观察理想与现实冲突的窗口。在拉康(Lacan)的镜像理论中,镜前孩童最初会把镜中的形象认为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另一个形象,而当他对镜像形成自我统一的认知时,又容易陷入真实与虚构交织的困境中[21]。斯万作为高贵、优雅的贵族阶层代表,他的艺术品味、他在社交场合的地位,甚至他与奥黛特的感情,都使得马塞尔对于上流社会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在这里,斯万成为马塞尔理想化建构之下的镜面形象,折射出主人公对于理想生活的渴望与追求。
在那早年的斯万的身上,我发现了我少年时代的可爱的错误,而且早年的斯万同后来的斯万相似之处很少,倒是更像我当年所认识的其他人。(《在斯万家那边》,37)
拉康曾说,“人只能无限接近真实,但无法达到真实”。这体现了镜像的虚幻性与不可靠性,即这种理想的镜像在现实社会之中可能与诸多因素是相悖或相抵的。斯万使马塞尔看到了理想中的“自我”,然而,这种理想化的生活其实并非无暇。斯万与奥黛特双方爱情消逝的复杂关系揭示了高雅外表下的裂痕,从而丰富马塞尔对于爱情的复杂性和多变性的认识,促进他转向内心世界的探索。
然而,却在这时,我得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她……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抹去她脸上的那阵抽搐,再也无法忘却她内心,毋宁说我内心的痛苦;因为死者只存在于我们心中,当我们固执地一味回忆我们曾给予他们的种种打击时,我们不停鞭挞的正是我们自己。(《索多姆和戈摩尔》,116-117)
其次,外婆的去世使马塞尔面临了生命终结和个体意义的深刻危机,获得了对时间流逝和生命脆弱性的深刻体验。至亲的离世迫使马塞尔从青少年的自我中心状态,转向对生命、时间和存在的更广阔的反思,进看看,而发掘出艺术创作的永恒价值。因此,外婆的离开不仅是对马塞尔情感的一次重大打击,也是他艺术觉醒的一个转折点,促使他更加专注于内在世界的探索和艺术创作。
“今天早晨八点钟,阿尔贝蒂娜小姐向我要箱子,我没敢不给……”听到这儿,我气已接不上来——我还深信自己对阿尔贝蒂娜已无动于衷,可见我们对自身是多么缺乏了解。我双手捂住胸口,双手突然汗湿。(《女囚》,293)
最后,阿尔贝蒂娜的离开加深了马塞尔对爱情易逝的认识。在与阿尔贝蒂娜的关系终结后,马塞尔意识到,与其依赖他人来定义自己的身份和价值,不如发掘和塑造一个更为独立和自我的个体。这种转变引导他更加坚信于艺术的永恒性,开始深入探索记忆、时间和艺术的关系,艺术创作以其最为广泛而巨大的情感与人性力量,成为他对抗生命终结和时光流逝的手段,对写作的终生追求也成为他个人成长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4.2. 他者视角对托尼身份认知的重塑
小说以托尼对自己青年时代的回忆开篇,涵盖了他与维罗妮卡的爱情以及与艾德里安的友谊。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托尼将同样的事情讲了两遍,事件对应的结果却截然相反。
尽管是维罗妮卡自己邀请我上她家独家,但一开始她却仿佛站在家人那边,和他们一起观察审视我。(35)
这是我最主要的真实记忆……第一晚,维罗妮卡甚至都没有给我晚安之吻,也没有以毛巾什么的为借口,跑来看看我是否还需要些什么东西。(35)
其他人都去散步了,因为维罗妮卡跟大家说我肯定要睡懒觉的。(36)
在小说的第一部分中,维罗妮卡与托尼相处的细节仍历历在目,尤其是维罗妮卡邀请托尼去她家里做客的那个周末。当时,维罗妮卡在第一晚没有给托尼晚安吻,还以“睡懒觉”为理由留托尼一人在家,尽管这并不符合他的习惯。这些行为使托尼对维罗妮卡的记忆中充满着渴望和失望,维罗妮卡的冷漠和无视也让他经常感到被排斥和误解。因此,这个周末既是他们关系走向终结的转折点,也最终导致了托尼对维罗妮卡态度的长期误解和偏见。
维罗妮卡不光送我上楼。她说:“我要送托尼回房间。”说罢,当着全家人的面拉起了我的手。(145)
维罗妮卡背靠着门吻了下我的嘴,在我耳边低语:“睡它个好觉!”(145)
然而,随着埋藏的记忆逐渐显现,他对维罗妮卡的偏见确实源于自己单方面的幻想。事实上,维罗妮卡并没有冷漠待人,反而积极主动地与他接触。维罗妮卡在公开场合拉起他的手并送他回房间的行为,是一种亲昵和关怀的表达,这与托尼之前的感知形成了鲜明对比。通过认识到自己对维罗妮卡行为的误读,托尼也开始质疑自己的其他记忆,这不仅是关于过去的记录,也是一种主观构建,深受当时情绪、后来经历和当前自我意识的影响。
他说的是他和维罗妮卡已经在一起了……他希望我能理解并接受这一切,因为如果我无法接受,他就等于背弃了我们的友谊。(53)
如果他还活着,那么他会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享受生活”,或者想要“享受生活”吗?也许会;也许他还会意识到自己无法言行一致,而备感内疚与懊悔。(69)
在托尼与艾德里安的关系中,艾德里安爱上维罗妮卡的行为被认为是对他们友谊的背叛。在托尼与维罗妮卡恋爱期间,艾德里安曾在托尼的介绍下认识维罗妮卡。因此,当艾德里安来信请求托尼的同意时,这一举动是对于托尼的羞辱,也是对他们友谊沉重的打击。随着时间的流逝,艾德里安自杀的消息传入托尼耳中,引起了托尼对他本人的复杂看法与猜测:艾德里安作为逻辑严谨、道德完美的哲学家,却盲目追求不正当的爱情,背弃友谊与美德,没有做到真正的“言行一致”,因此,这场悲剧收场的结局也并非毫无预料。
我看这整个事件的责任链,在那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缩写。我在那封恶毒的信里还强烈建议艾德里安询问一下维罗妮卡的母亲。(192)
在第二部中,艾德里安与福特太太(维罗妮卡的母亲)的恋爱关系得以公之于众,福特太太的怀孕也使艾德里安遭受着极度的压力和痛苦。同时,在之前的回信中,艾德里安收到的来自托尼的恶意建议——建议艾德里安向维罗妮卡的母亲求证情况——激化了他对自身行为的负罪感,认为朋友已然对他的品性感到失望、甚至厌恶。至此,规训的社会环境与朋友的恶语相向致使艾德里安走向了生命的终结。在这里,事实的复现托使尼开始重新评估自己的记忆,或许,托尼本就不是单纯的受害者或旁观者,恰恰相反,艾德里安的悲剧结局与托尼的过失行为密不可分,这种复现引发了托尼自我记忆的修正与自身形象的重构。
在记忆与身份的动态构建中,他人的互动不断地塑造和重塑着个体的自我认知。这些互动作为个体经验的一部分,不仅影响着我们如何回忆过去,而且塑造了我们对自身的理解。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我们的记忆获得新的评估、解释,甚至改写,个体身份认知也在记忆的修正中得以发展和深化。
5. 历史叙事与集体记忆构建
5.1. 历史书写与马塞尔的记忆之旅
在小说的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中,文学虚构的叙事地点“贡布雷”是一个重要意象。凭借最原始的法国民族特色和文化特征,贡布雷形成了与巴黎截然不同的社会阶层和文化环境。在这里,故乡贡布雷不仅给年幼的马塞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对他的“追忆”和情感态度造成了历久弥新的影响。
当你走近贡布雷,市镇看上去就象一位身披深色大氅的牧羊女迎风站立在田野中间,市镇上鳞次栉比的房屋,等于是挤挤攘攘贴在牧羊女大氅周围、拱起灰溜溜背脊的羊群。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城墙,有些地方已经倾圯,但当年完美的弧形残迹犹存,一截截围住了城区的房舍,同古画中的城池一样。就居家而论,贡布雷不免有些凄凉,街面上的房屋都取材于当地出产的青石,门前有台阶,房上是尖尖的山墙,给门前投下一片阴影,弄得街上相当昏暗,以至太阳刚下山,家家户户的‘大厅’就得拉帘掌灯。(《在斯万家那边》,59)
在马塞尔对童年时光的“追忆”中,贡布雷始终散发着一种纯净的静谧,仿佛整个小镇都在静止中停滞。无论是“市镇上鳞次栉比的房屋”,或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城墙”,都彰显着贡布雷小镇独有的历史印记,在时间的长河中,小镇如历史博物馆一般默默承载着所有所见所闻,这种高傲的带有乡土气息的闲静,也让所有居民甘愿以一种一成不变的、单调乏味的方式继续生活。
童年记忆犹如一组在脑海中定格的画面,鲜活生动,历久弥新。这些画面在记忆中积淀,逐渐成为象征,影响甚至决定着个人对世界的情感态度[22]。贡布雷小镇的单调与封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位居民,马塞尔作为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他的性格和气质也受到这种静谧氛围的影响。马塞尔具有明显的内倾倾向,享受独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回忆中。孤独感在使他更加敏感、更加容易感知到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时,也与他对艺术和美深刻的感受力密不可分,因此,他重新构建起对故乡贡布雷生活的记忆往事时,能够为生活中的看似平凡单调的事物给予非凡的意义。
当时我们一起在这个地方到处散步,可现在这地方已变成废墟。大规模的战斗正在进行,为的是占领您过去喜爱的某个小道,某个小丘……梅塞格利丝战役持续了八个多月,德军在那儿损失了60多万人……广阔的麦田是小道的终点,也就是著名的三零七高地……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们占领了半个贡布雷,法国人则占领了另外半个。(《重现的时光》,46)
贡布雷教堂不仅是马塞尔细心呵护的神圣教堂,也成为了一战战火的牺牲品。战争的爆发使得贡布雷教堂和周围的环境遭到破坏,也引发了马塞尔对时间和存在的思考。时间不仅是历史的记录,也是内心探索的核心。战争期间的生命脆弱感和紧迫感强化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使马塞尔更加专注于捕捉和保存那些即将消逝的瞬间。用书写抵御战争,用记忆留住时间,马塞尔作为战火硝烟的见证人和逝去时光的记录者,最终实现了历史记忆与身份认同的和谐统一。
5.2. 社会反思中以托尼为代表的记忆困境
蒙特罗斯(Montrose)提出“文本的历史性”这一概念,在特定历史背景下产生的文本,是历史的反映,或多或少地反映着当时的经济、文化和社会特征[23]。因此,《终结的感觉》不仅是对个人记忆的剖析,也是对历史的反思,扮演着创造和塑造历史的角色。并因此塑造了我们对特定历史时期的认知和感知。
“听着,托尼。”她说,“我不会停滞不前的。”
我思考了片刻,或者说试图思考……我意识到自己实在不擅长讨论此类问题。
“这么说,你觉得我们已经停滞不前了?”
她又做出那副眉毛挑高到镜片之上的动作,但我已经不觉得这一举动有什么可爱之处了。(44)
我告诉自己,我不必为任何事情感到愧疚:我们都差不多是成年人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只不过自由地步入了一段关系,最终没有结果而已。既没有人怀孕,也没有人死去。(50)
《终结的感觉》深入描绘了1960年代的英国社会文化背景,这一时期也是西方社会历史上的转折点。性解放、女权主义兴起以及青年文化的爆发,都对个体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小说中,托尼与维罗妮卡的关系受到了当时性解放观念的影响,产生了对恋爱自由的不同理解和期待,维罗妮卡倾向于寻求一种更开放和平等的关系模式,而托尼则在传统的道德观念与新兴的自由恋爱观念间不断挣扎。爱情观念的冲突影响了托尼的记忆构建,他将维罗妮卡对女性自我实现和自由追求的坚持,解读为对这段关系的不满或冷淡,从而产生最初的记忆假象。
“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们——活着的人——有谁敢这么做?(114)
我们——活着的人——有谁敢这么做?我们浑浑噩噩,我们被动等待,我们逐渐给自己垒起一座记忆之城。这也是一个累加赌注的问题,但不同于艾德里安所指的那样,我们只是简单地把生活叠加在一起。正如某位诗人所言,增加与增长相去甚远。(114)
作为生活在集体社会中的个体,托尼的内心记忆和行为深受所处的历史环境的影响。荣格(Carl Jung)提出,集体无意识不仅源于我们深层的精神结构,而且在面对外部世界的互动中得以体现[24]。当托尼在叙述艾德里安的自杀事件时,他使用“我们”作为主语,说明这不仅反映了他个人的内心困境,也审视了当时人们普遍存在的浑浑噩噩、缺乏自主意识的生活状态。因此,托尼的记忆混乱不仅揭示了个人层面的困境,也映射出更广泛的社会危机。这种从个体到群体、从记忆之城到现实世界的映射,在解构了托尼的记忆与自我的同时,也展现了以托尼为代表的主流群体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生活,暴露了英国后现代社会变革下人们记忆与自我认知的强烈冲突。
历史不仅仅是一系列官方记载的事件,也是个体不断理解和重塑过往情感与经历的过程。记忆帮助我们重新找回那些在官方历史中曾经被忽略或边缘化的声音和视角,帮助个体在更广阔的社会舞台上不断寻找自我、发现自我。
6. 结论
当我们总是提倡“一味向前看”的时候,普鲁斯特与巴恩斯却选择回望过去,体会岁月带来的新的情感。在他们的笔下,记忆与时间成为《追忆似水年华》和《终结的感觉》中的核心主题,也是理解人类经验的关键所在。在《追忆似水年华》中,通过追溯过往记忆的广阔图景,马塞尔不断回忆、守候、期待,使那些深藏于过去、被彻底遗忘的经验,重新在意识中浮现,照亮了个体的自我意识。在《终结的感觉》中,托尼选择重新探索晦暗不明的灰色记忆地带,随着记忆真相涌入个体生命之海的同时,再次触碰真实的欲望与创痛,重新定义自我认知。
新的时代需要新的身份认同和对传统记忆的再确认。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数字时代的来临对所有人的记忆形式和认知结构提出了新的挑战和机遇。此时,文学作为唤醒我们记忆的重要力量,每一段记忆都是身份的一砖一瓦,共同构建出我们的自我认知之旅。在文学语言中捕捉记忆碎片,在艺术世界中寻找精神认同,或许将成为大家进行自我认知与反思的主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