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曹植是建安时期杰出的诗人,在他四十年短暂的人生中,先后经历了失宠于父亲、被弃于兄弟、见疏于侄子的血亲之痛。他把自己心中对于政治理想的渴望、手足相残的痛心和对生命意识无常的失落寄托于诗歌之中,在他的诗歌中可以窥见种种复杂的思绪和情感。
2. 感伤树——策杖从吾游,要我要忘言
2.1. 亲人猜疑的悲伤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曹丕继位为帝。他为稳固皇权,对曹植层层设计防备,不惜手足之情,多次打压置其于死地。曹植在诗歌中使用《诗经》托物寓象和《楚辞》比兴寄喻的写作手法,以曲折隐晦的方式抒情。《弃妇诗》借“石榴树”劝慰自己“晚获为良实”,委婉表达曹丕有朝一日会明白自己的心意,清代张玉穀《古诗赏析》中日:“此代为弃妇语夫之辞,其亦有悟君之意也。首意述己之容颜美好,不幸无子也,却就石榴华而不实凭空比起。” [1]
《种葛篇》中“出门当何顾,徘徊步北林。” [2]135弃妇在“北林”攀枝流泪,“北林”是弃妇被抛弃苦闷情绪的依托,也是曹植被曹丕防范的感伤情绪的净化林。虽写闺怨,但隐喻自己与曹丕的兄弟异心。曹植的弃妇诗中以夫妇喻君臣,何景明曾说:“汉魏作者,义关君臣朋友,辞必托诸夫妇,以宣郁而达情焉。” [3] 朱乾评论《种葛篇》云:“此托夫妇之不终,以比君臣。” [4] 曹植不但表现他作为君王之弟被弃遭遇依旧一片赤诚的衷心,而且表现出他渴望曹丕父子回心转意、重新接纳自己的企盼。诗中开始写“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 [2]153暗示兄弟二人早年兄弟情深;转而“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 [2]153暗示曹丕继位,疏远和打击曹植;再到“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 [2]153暗示兄曹丕听信谗言,兄弟隔绝,不相往来。曹植《七哀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2]153继续向曹丕表述忠心之志,刘履评论《七哀诗》云:“子建与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沉浮异势,不相亲与,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虑之也。” [5]
《白马王彪(并序)》“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 [2]101曹植内心悲痛向“乔林”寻求心灵庇护。宋人刘克庄云:“子建此诗忧伤慷慨,有不可胜言之悲。” [6] 植黄初四年七月,白马王曹彪和曹植二人从洛阳共同返回蕃地,监国使者以“二王归蕃,道路宜异宿止”为由,逼迫二人分路而行。曹植愤懑而作《白马王彪(并序)》,描写大量萧条凄凉的意象,铺陈大量空廓幽深的景物,营造压抑的氛围,“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 [2]101表现与曹彪难舍难分。诗中曹彰暴薨的永别之痛、手足分离的无奈之情,骨肉相疑的悲伤之感郁结于心,喷发而出,借助“乔林”一吐为快。失去自由的忧伤孤独,曹彰去世的悲伤痛苦,兄弟分别的感伤忧思,复杂之情集于心间,曹植写归鸟飞往乔林,实在写自己想亦到“乔林”,寻求心灵的依托和庇护。清人方东树则云:“千载读之,犹为堕泪。” [7] 《赠白马王彪(并序)》写尽生离死别之悲和难以分别之痛,情真意切。
2.2. 好友遭难的悲愤
曹植前期生活得意,植物意象以明艳色彩为主,如红色的丹华、朱华、绿色的叶子等,造就了他慷慨激昂、积极乐观的诗风,辞采华丽,钟嵘《诗品》云:“魏陈思工植诗,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 [8] 后期政治失意,亲人猜疑,友人遭难,他的诗中多用悲风、苦雨、孤鸟等表达其悲伤无助。
在风云变幻的时代和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曹植独特的身份和政治地位,给好友带去祸患。建安二十四年,曹操借故杀了曹植亲信杨修;建安二十五年,曹丕称帝,曹丕杀害曹植好友丁仪,因其衷心拥护曹植为太子,曹植身处逆境,如履薄冰,自身难保,无力搭救友人,自责愤懑,只能写诗寄意。《野田黄雀行》和《赠丁仪》和表现对友人被害的同情和愤恨,诗中植物以“悲”为主,如“高树多悲风”、“庭树微销落”,体现了诗歌的感伤悲愤倾向。
《野田黄雀行》中“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2]15树一方面渲染环境的萧瑟苍凉,另一方面隐喻曹植因丁仪被捕入狱而悲愤、无法直接言说的悲凉心境,暗示曹丕对曹植及其友人进行的迫害,表达自己的对曹丕残害友人的愤慨以及拯救友人的急切。梁代刘勰称此诗“格高才劲,而并长于讽谕。” [9] 丁仪被捕,曹植手无权势,但是极度想要拯救他,朱乾云:“自悲友朋在难,无力援救而作。”[10]于是在诗中塑造一位少年侠士,少年“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2]157年利剑在掌,奋力砍掉罗网,使得黄雀重获自由。
王粲归附曹操,不得重用而郁郁不得志时,曹植在《赠王粲》写道“树木发春华,清池激流水。” [2]97用春季充满生机的“树”宽慰朋友,“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劝朋友耐心等待机遇。而在《赠丁仪》中道:“初秋凉气发,庭树微消落。” [2]96“庭树”不再是生机盎然之貌,初秋时节天气转凉,庭院里树叶凋零。萧瑟肃杀的秋意,奠定感伤慷慨沉郁的感情基调。“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 [2]96借用景公典故委婉抒情。多日雨雪,景公披狐裘,问晏子天气怎么不冷,晏子回到婴闻古之贤君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今君不知也,暗讽曹丕为帝后对自己的疏远和防范,为朋友的无辜遭遇而愤慨。曹植遭遇悲惨,苦闷孤寂,却无法直言,借助“高树”、“庭树”等树的意象委婉达意。
3. 进取树——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3.1. 建功立业、立德立功的理想
“进取树”主要表现曹植“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2]135的政治理想和“思一效筋力,糜躯以报国” [2]166的人生抱负。建安二十五年,曹丕继位为王,杀害曹植的好友丁仪兄弟,铲除其的政治帮手;继而立曹植为蕃王,下放蕃地,画地为牢,派遣建国使臣监视曹植的行踪,曹植失去了自由,同时失去参与政治的机会和建功立业的舞台。在曹丕的控制下,“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2]83曹植宏大的政治理想无法实现。
曹植的《怨歌行》中写“拔树偃秋稼,天威不可干。” [2]145用“拔树”以示政治理想无法实现的忧愤。“拔树”的意象借用周公忠心辅佐侄子周成王,反被群小诬陷,周成王心存芥蒂防范周公从而惹怒上天,致天下连年大旱的典故,表明曹植想要辅佐魏明帝曹睿的决心和为国为民建功立业的抱负,曹睿担心曹植争夺政治地位和政治权力,猜忌和有意疏远曹植,不给他参与政治事务的机会,控制并且监视曹植,使其失去在政治舞台有所作为的机会,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没有实现的空间和施展的可能,用“拔树”这一悲壮、惨烈的意象之貌,表现自己不得重用,无法施展抱负的愤郁。
曹植在《求自试表》又说:“窃不自量,志在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如微才弗试,没世无闻,徒荣其躯而丰其体,生无益于事,死无损于数,虚荷上位而奉重禄,禽息鸟视,终于白首,此徒圈牢之养物,非臣之所志也。” [2]223曹植不是不问政治的文学才子,而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政客,想建永世之业,立德立功,但是曹睿对曹植心存猜忌,视其进取报国之志而不见。但曹植没有放弃政治方面的追求,上书不止,《叶薤露》“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 [2]138表现自己的忠心之致;《陈审举表》:“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 [2]230建议用皇族子弟来辅佐朝政。《求自试表》:“今臣蒙国重恩,三世于今矣。” [2]223表明自己是三朝之臣,有资格辅佐皇帝。劝谏不停,以期望自己能得到政治上的器用。
3.2. 幻化成仙的幻想
曹丕父子用严苛的政策约束蕃王,“虽有王侯之号,而乃齐为匹夫县隔千里之外,无朝聘之仪,邻国无会同之制。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为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11]在这样极其压抑的管控下,曹植将理想内化,以想象的方式抒发自己的豪情壮志,借游仙来展现内心世界,展现理想图景,表达对自由的渴望和理想的执着,诗人从现实的困顿约束转向内心世界的宣泄。
《升天行》“扶桑之所出,乃在朝阳溪。中心陵苍昊,布叶盖天涯。日出登东干,既夕没西枝。愿得纡阳辔,回日使东驰。” [2]130描写仙界神树,扶桑树硕大无比,曹植在这里驾驭日月、主宰一切、傲岸不屈,营造极其强大的主体性和挣脱束缚的张力,表现出他强烈的建功立业意识。曹植极力夸张描绘扶桑树的高大,实则是他现实生活中政治理想难以实现的苦闷压抑情绪的转化和释放,他将政治理想寄托在不衰不败的扶桑树上,表现他虽被打压但始终昂扬不屈、执着追求的政治理想。
《仙人篇》诗中写道:“玉树扶道生,白虎夹门枢。” [2]131仙界的“玉树”生长在帝仙紫薇宫的门前,神采灵动,生机无限,作者只能远远看着“玉树”摇曳生资,却无法靠近,隐喻自己被时局所困无法施展手脚,不能救国救民,难以开辟盛世,治世之志不能实现,借助“玉树”继而抒发“不见轩辕氏,乘龙出鼎湖。徘徊九天上,袁与尔长相须。” [2]131的感慨,曹植自由受到限制,无异于囚徒,内心世界的压抑无法排解,只能借助幻想,他想象自己成为黄帝,骑龙飞上九天云霄驰骋天际,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负幻化在仙界。
曹植的诗歌创作以建安二十五年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诗歌主要表现政治理想的高扬和乐观进取的精神,后期多表现骨肉分离和好友遭难的感伤,理想无法实现的愁苦,虽然前期和后期诗风不同,但是思想上保持内在的一致性,都表现出渴望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可惜曹植始终没有找到施展抱负的政治舞台。
4. 忧患树——日月不恒处,人生忽如寄
4.1. 时光易逝的无奈
魏晋时期,诗人普遍具有强烈的建功立业的进取精神和追求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然而政治动荡,社会黑暗,灾害频发,时光易逝,人生短暂,诗人功业未成,但是华发已生。曹植在诗中频频感慨时光易逝。“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 [2]95、“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 [2]136感慨夕阳西下,时光流逝;“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 [2]100“俯仰五岳间,人生如寄居。” [2]101感慨岁月匆匆,人亦老去,“寿同金石,永世难老。” [2]162、“同寿东父年,旷代永长生。” [2]164追求与天同存,与地共生,长生不老。
曹植将树的意象与时光易逝联系起来,表现他的生命意识以及对历史的思考。《桂之树行》“桂之树,桂之树,桂生一何丽佳。扬朱华而翠叶,何芳布天涯。” [2]159桂树之貌,进而写“要道甚省不烦,淡泊无为自然。乘蹻万里之外,去留随意所欲存。”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说:“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12]时光易逝,岁月无情,曹植困顿无奈,转而追求“淡泊、无为、自然”,这正是老子哲学的核心,曹植后期开始服膺庄子学说,借助庄子天人合一境界以获得心灵的解脱。曾经昂扬向上、春风得意的少年,现在内心无限失落、痛苦无助,他用归隐、淡泊的思想来不断安慰自己。
曹植不仅在诗中抒发时光感慨,他的赋也有所体现,如《离思赋》中的“水重深而鱼悦,林修茂而鸟喜。” [2]9《槐赋》“羡良木之华丽,爰获贵於至尊。 [2]69后期受到曹丕父子的猜忌和迫害,慷慨豪壮的进取心遭到打击,内心转而向道家求助,以浇灭内心的激情和愤怒。《九愁赋》“愁戚戚其无为,游绿林而逍遥。” [2]19努力寻找宁静、回归自然,《幽思赋》“观跃鱼于南沼,聆鸣鹤于北林。” [2]5对清风叹息,排解余悲,《愁霖赋》“攀扶桑而仰观兮,假九日于天皇。” [2]18借攀登扶桑树,寻找方向。
4.2. 天命无常的惶恐
政治同僚被杀,自身境遇跌落,六易封号,三次迁都,徒增生活苦痛,让曹植产生飘泊无定之感。他深知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内心忧惧不安,惶恐之态在其诗文中逐渐显现,“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2]138、“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2]150都流露出人生飘忽不定,难以把握的无奈。《苦思行》:“绿萝缘玉树,光曜粲相晖。” [2]149用“玉树”表达自己的生命意识,用游仙的方式委婉的表达了曹植在屡遭迫害、忧愤郁结于胸后的心态,并以幻想的形式,表达他绝望中残存的些许企望。曹植先后被父亲先亲后疏、又遭到兄长的猜忌、侄子的迫害,在曹植用游仙诗来表示自己对黑暗政治的对抗以及对自由的渴求,隐隐发泄对迫害阴影的忧郁,同时借游仙来投射内心对未来未知的惶恐,诗中不仅感慨“策杖从吾游,教我要忘言。” [2]149
《游仙》中“东观扶桑曜,西临弱水流,北极玄天渚,南翔陟丹丘。” [2]143作者驰骋想象,在仙界遨游,四处观看,又见“扶桑”神树。诗人化为仙人,无拘无束地在天界游观,靠所见之物进传情达意,诉说四处漂泊,流转之苦,诗中虽未触及自身的遭际,只是精心描写游仙时所见的事物,但诗篇写自己四处流转、观看天界四方,就愈能把自己遭受的迁徒之苦含蓄有力地表现出来,流露自己的惶恐、担忧和无奈。
他的赋中也流露出这种忧惧之感,《橘赋》“有朱橘之珍树,于剪火之遐乡。” [2]70“朱橘”从南方迁至北方,无法适应而丧生,“处彼不雕,在此先零”将自已拟比橘树置移北地而“丧”、“零”,寄寓深婉,自况不幸,感慨不能把握自已的命运;《白鹤赋》“薄幽林以屏处兮,荫重景之余光。狭单巢于弱条兮,惧冲风之难当。” [2]56白鹤寄居“幽林”却害怕冲风,自喻曹植处境艰难,惧惮迫害,内心惶恐难平。《蝉赋》“在盛阳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 [2]57“芳林”没有使蝉安心而居,而是“恐余身之惊骇兮”和“气怛而薄躯”暗喻曹植处境困顿,内心焦灼。这些萧瑟、稀疏的“树”意象传达出曹植对时局艰难、未来难测的惶恐。
5. 结语
曹植在其短暂的四十余年的一生中,创作诗歌九十余首,树类意象出现多次,具有特殊的意义。他借助“树”类的意象,或暗示亲人相疑的悲痛和友人遭难的悲愤,或表现想要建功立业政治理想和其幻灭的无奈,或表达人生如朝露的悲凉的忧生之嗟,思想深度从前期单纯地对个体生命的关注转向后期对人生社会的深沉关切和深沉的忧世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