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语码转换(Code-switching)指在双语或多语交际环境中,在不同的场合,或在一次交谈中,操双语者轮换使用两种或多种不同的语言、方言或语体(祝畹瑾2013) [1] 。语体转换属于语码转换的一部份(文中表述均更改为语体转换),语体(Style)受到社会交际领域功能制约,是根据不同交际领域、目的、任务、对象等因素的需要,对语言材料、表达手段进行不同的选择、组合所形成的结果(李熙宗2005) [2] 。本文试图以会话分析的方法(刘运同2002) [3] 分析上海大学学生自然会话中的语体转换与身份构建状况。
2. 综述
人们的身份认同在很大程度上通过语言来构建(董洁2016) [4] 。20世纪60年代到21世纪初40年间有关学科对语言与社会身份关系的研究综述已经在《语言与身份构建:相关文献回顾》中得到较为全面详尽的梳理。Eckert (1989) [5] 曾研究美国某郊区高中“优秀生”(Jocks)和“差生”(Burnouts)中根据身份阶层不同而选择不同的语音变体,展现了语言选择和个体身份的联系。Tabouret-Keller (1997) [6] 认为人的身份在任何时刻都是多重的,一部分是被强加的,一部分是自身愿意接受的。人的多重身份构成一个动态的、不断变化的网络,人不断地通过语言行为编织、修改这个网络。Coupland (1989) [7] 认为语体转换是说话人的身份认同行为,是说话者通过选择语码进行角色建构或角色定位的行为。Jaffe (2009) [8] 将立场(Stance taking)定义为对话者根据彼此之间的关系、话语的形式和内容、意识形态和宏观社会身份类别进行定位自我的过程。Goodwin & Alim (2010) [9] 通过读青春期前女孩之间的互动分析调查青春前期女孩团体是如何对团体边缘女孩表达攻击的,她们通过语体变异与多模态交际,包括非语言风格化表达,如手势和脖子的转动,表达对团体边缘的女孩的攻击,展现了语体选择和立场的关系。
国内学者对语码转换与身份建构的研究起步晚近。在语体转换的理论研究方面,丁金国(2003, 2008) [10] [11] 界定了语体,语体是在社会交际中依据语境选择语言运用的类型化结果,现实生活中交际语境的类型化为语言运用的类型化提供了客观的基础。他还指出语域是描述语体的次级单位,跟从Martin Joos (1962)提出的语域正式水平(Level of formality)分为五级,认为等级的变化情况视研究需要而决定。李熙宗(2005)综合分析不同语体的定义和分歧,再定义语体的内涵:语体受到社会交际领域功能制约,是根据不同交际领域、目的、任务、对象等因素的需要,对语言材料、表达手段进行不同的选择、组合所形成的结果。丁金国(2005) [12] 还提出了语体意识的概念,指在语用中根据功能域的需要选择不同语体。社会群体的语类模式储存在个体的大脑中,个体运用语体意识在语用情景中激活社群语类模式,达到一定的语用效果。语体意识制约因素是:辨域(确认话题)、识象(分辨对话者关系)、定体(谈话前确定语体和语域正式度)、选语(谈话时选择语言、方言、语码、语域)。在语体转换与身份的实证研究方面,李经纬(2003) [13] 根据Bell的“听话者理论”和Coupland的身份建构观点,通过对比两篇相同被采访者、不同语体的新闻报道,说明人的社会角色和身份在言语交集中不断流动,语体选择就是说话人利用符号资源实现角色定位的过程,个人身份的表征是语言社会化建构的过程。董洁(2016)通过民族志田野调查的案例分析,进行调查城市中产阶层移民语言身份认同调查。展现了城市新移民在不同的语言、方言、口音、语言风格之间转换,通过语言构建家乡身份、城市新移民身份等多重身份认同。董洁(2023) [14] 重从人与语言、人与群体、人与社会3个方面分析网络新媒体研究中的语言身份认同构建。
语体作为语码定义的一部分,学界对其关注较少,虽然目前已经出现一些对语体转换的理论研究,但对语体转换的实证研究还较少。其次,在我国少量实证研究中,基于书面语的语体转换研究较多,基于自然语言的会话语体转换研究较少。此外,以会话分析的方法对大学生群体的语体转换与身份研究较少。因此,本文拟以大学生言语交际语体转换为例,以会话分析的方法解释并分析语体转换的社会语言学动因,以期窥视大学生语体转换与身份构建的概貌。
3. 大学生所处的多语环境和网络环境
“现代语言学的一个普遍现象是,语言的界限最清晰,那些更老的形式最有可能生存在那些因为某种原因在交流上被隔离、人口随时间推移趋近稳定的地区。当交流的障碍被打破时,语言的快速变化就会发生,方言的界限也变得模糊”。(Gumperz 1982) [15] 语言变化的动因之一是地域隔离的障碍被破除所带来的快速语言变化,大学汇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例如上海大学2021年入学的4749位本科生来自全国28个省市及港澳台地区。学生具有双语或多语背景,这无疑带来了多语交际环境。多语环境是确保语体转换发生的客观条件,因此语体转换现象在具有多元背景的大学生社交网络中发生更加频繁似乎是一种合理的假设。然而,大学生在实际日常交流中,语言、方言的语体转换发生的频率比较低,还是以普通话使用为主,但时刻充斥着大量多元网络语体,不仅有当下最流行的网络语言,还有动作、神情、语气等多模态交际模式。究其原因,除了受限于高等教育普及、普通话使用等因素之外,由于地域隔离所带来的语言限制早就已经被互联网媒体打破。
信息全球化下的网络新媒体已经打破了时间、空间对人的隔离,个体参与度高,交互性很强,“互联网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扩展了人们的交际空间,线上的语言使用已经成为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互联网独特的交际环境、多样化的交际资源以及它对社会生活的影响,都使身份构建的过程更为复杂(Blommaert 2010) [16] 。”袁晖、李熙宗(2005) [17] 将语体类型分为谈话、公文、科技、新闻、文艺、演讲、广告等八类。但基于网络对社会生活的渗透,网络语体亦成为语言交际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基于其高渗透性、高共享性而逐渐成为占主导优势的主流语体。大学生日常交流中,除了传统语体的转换现象,大量网络语体的转换已经成为大学生言语交集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网络新媒体语体和传统语体的转换现象,是本文研究语体转换和语言身份认同构建的对象。
4. 研究步骤和数据采集说明
本文依据会话分析的七个步骤(tenHave 1990) [18] 收集语料、分析会话:1) 用录音设备去录制人们日常的会话;2) 从录音或录像转写;3) 选择要分析的会话片断;4) 研究者利用自己的常识来理解所要分析的会话片断;5) 要根据所分析的会话片断的具体情况将其得到的理解明晰化;6) 研究者可以利用其他的手段来支持上述的分析;7) 通过比较的手段,把单个片断的分析结论用于其他相似或者相反的例子,如果同样适用,则具有可信度。
语料来源和录音。文中所有语料均来自实地录音。录音设备为COL-AL10手机,采用Cool Edit Pro 2.1录音软件进行录音,采样率为44,100,单声道录音,采样精度为16位。录音后告知说话人录音将被用于的目的,所有采用的录音片段都经过说话的同意。由于大学校园环境的限制,对语体转换的记录多发生在学校的非正式场合,如宿舍楼、食堂、教室等地点。
5. 语体转换分析
5.1. 传统语体转换分析
案例一:四种身份和三种立场
背景:这节课是考试周前的最后一门课,上完这门课意味着具有考试周十五天的无课时间。这门课有四节,上完前两节课之后教师和学生前往食堂用餐,用餐结束后教师没有回到教室,而是在微信上因病请假。学生回到教室后才由其他学生转述才得知这个消息。教室中只有上该课程的大学生,他们不仅是这门课程的同学,也是2022级语言文字班级的同班同学,在研究生一年级开学初就已经认识。老师在微信上要求同学们自学课程,但没有说明可以在教师还是在寝室自学,而教师的展示屏幕上还播放着课件,因此教室中的同学对是否可以回寝室产生疑问,在有人开口对此提问之前至少有5分钟的沉默,沉默时没有一个人按照教师的要求自学,而是不断地玩手机。
(1) A: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走吗?
(2) B:不知道啊,要再呆一会吗?大家为什么都不动?
(3) C:咳咳,各位,老师不在了,我是今天的代课老师,今天我来给大家代课。现在请各位同学不要在教室闲逛闲聊,马上回到座位上,进入上课状态。那么现在我来给大家讲《质性研究事例:城市新移民的语言身份》。
(4) B:好的老师,您赶紧的吧!
(5) C:老师认为你们自学没问题,现在宣布,下课!滚蛋!
这段对话中的学生具有四类身份:教师–学生身份和自主–学生身份,课程群体的成员和班级群体的成员。背景中的教师身份是权威的象征,代表可以上课、下课、布置作业的权利,教室是教师行使权利的场所。学生身份是双重的,当与教师身份组成师生关系的时候,学生是教师–学生身份,学生顺从教师的要求,履行学生的职责;当教师身份暂时消失的时候,学生是自主–学生身份,学生有权利自主支配自己的日程安排。这堂课程的学生群体也具有双重身份,当学生是课程群体的成员身份时,学生必须共同参与课程中,服从课程的要求和教师的权威,这时候他们也是教师–学生身份;当学生是班级群体的成员身份时,他们从研一就认识相处至今,不上课时可以自主安排自己的行程,一起愉快相处,这时候他们也是自主–学生身份。
这代表了三种立场,即对立的立场和其中间态:权威–服从立场、自主–选择立场和还未决定选择哪个对立立场的中间动态立场。从教师身份和师生关系来看,意味着残存的权威性。虽然教师因事离开了教室,没有教师的教室成为了去权威化的场所,但教室中展示的课件却仍然幽微地隐喻着教师的权威性和教室的严肃性。此外,教师在微信群上布置了自学要求,虽然教师没有亲身出现,但她的权威性仍然以间接的方式得以体现。因此作为教师–学生身份就意味着服从教师的要求,从课程群体成员的身份来看就意味着所有人必须集体参与到课程学习中,这意味着选择权威–服从立场。反之,从自主–学生身份来看,意味着去权威性的愿望和个体的主动性。教师的离开意味着权威的离场和松动,学生主动性的攀升。教师对学生的要求的权威性经由软件媒体间接传达而被削弱,而没有规定自学场所更是为学生的主动性留有发挥空间。这时班级群体成员拥有了更多选择的权利和主动性,处于群体中的个体可以通过语言影响群体的意愿,改变局面,这意味着选择自主–选择立场。因此这四种身份,三种立场的交织,意味着教师权威的残存与逐渐消逝,学生主动性的压抑和逐渐萌生,这是一种中间态立场,该语境处于一个流动不定的动态空间中。谈话发起前的沉默和学生不断玩手机的行为,是该动态语境和中间态立场的行为化体现,是回寝室还是在教室,语言的选择对改变该情景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段对话中第1句是A说话人在教师–学生和自主–学生的双重身份中的游历和流动,这是一种摇摆不定的中间态立场,而此时整个学生群体没有开始自习,而是不断地玩手机,这表明学生群体也处于中间态的立场中。“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句,A说话人的说话对象不是具体的,而是面对整个学生群体,使用称呼语“我们”代表她的身份是整个群体的一份子,因为群体处于中间态,因此她作为群体成员也处于中间态,但她希望通过语言改变目前动态不定的语境走向。“走吗”表现出说话人后自主–学生身份和自主班级群体成员的选择倾向,表达想要离开教室的愿望。但她的“走吗”、“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是疑问句,意味着将自己的身份的选择权交给了学生群体,她的立场是摇摆的,这暗示着群体的回应有可能影响甚至决定她对身份的选择。
第2句话是B说话人对A说话人的回应,A发现了群体的两种选择和目前的摇摆,并向群体发问。B作为群体的一员接收到了A发出的信号,回应了A的中间态立场,“不知道”表明B也是中间态的摇摆立场,B也处于中间态的群体意志之下。“要再呆一会吗?”“大家为什么都不动”两句是对该中间态的细化说明,疑问句下隐藏的回答“要”还是“不要”指出中间态的群体和个人所面临的两种选择。当用语言说出两种选择的时候,就意味着对选择的觉察,“为什么都不动”B在提醒整个中间态的群体,并催促群体做出决定和选择。但B同时也接收到了A作为自主–学生身份和自主班级群体成员的语言选择倾向,她已经暗示了“要再呆一会吗?”的答案是“不要”,既然不要再待一会,那么为什么群体不离开教室?B以自主–学生身份的语言影响群体的决定,但似乎自主–学生身份和自主班级成员的身份还不够具有权威性,在A和B说完之后,整个班级群体仍旧处于中间态,没有人行动,如果群体不做出离开教室的反应,代表群体默认处于教师–学生身份和课程群体成员的身份中,仍然受到教师权威的管辖。
第3句话中,C模拟自己的身份为“代课老师”,使用正式语体“各位”,而不是非正式语体“大家”暗示着语体转换的开始,“老师不在了,我是今天的代课老师”是语体转换的标志,展示了旧教师权威的离场,“代课老师”接替了旧权威成为新的权威,具有领导教师–学生身份和权威课程群体的权利。接着C使用教师上课的正式发言语体讲话,内容是维持课堂秩序和真教师上课要讲的内容,这进一步强调了C模拟的教师身份具有的权威。接着,在第4句话中,B使用正式的称呼语“您”,区别于第1、第2句中采用的谈话式的非正式语体,B也开始使用正式语体,进行了一次语体转换,代表接受并回应了C的身份转变。但是“赶紧的吧”一句则又没那么正式,这代表B明白C的新权威身份不具有真正的权威效力,仍然以自主–学生身份和自主班级群体成员的双重身份在调侃C。
在第5句中,C又再次进行了一次语体转换,代表着她从新权威身份到自主–学生身份的转换。“老师认为你们自学没问题,现在宣布,下课”还保留了演讲式正式语体的形式,这是C假借新权威代课老师这一伪身份获得管辖群体的权利,接着“滚蛋”又从正式语体转换为非正式语体,意味着C从伪权威身份重新回到自主–学生身份和自主班级群体成员的身份中。在C说完之后,学生们开始收拾书包,离开教室。C巧妙地通过从非正式到正式的语体转换来切换权威和非权威的身份,通过权威身份和正式语体来获得短暂的管辖课程群体的权利,但又通过非正式语体来说明自己作为自主学生和群体成员的身份。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分支,人的多重身份构成一个动态的、不断变化的网络,人不断地通过语言行为编织、修改这个网络。在这段谈话中,以权威和自主二分立场统领下的个人和群体身份,在服从和自主对立立场中游离不定的中间态立场,这四种身份和三种立场在语体转换中不断动态交织,说话人时刻改变自己的身份。A、B、C说话人的身份不是单一的,固化的,而是在语言使用中不断建构的多重身份。
5.2. 网络语体转换分析
语言在网络上新媒体中快速变化创新,衍生出许多受众范围广、使用频率高、大众喜闻乐见的“甄嬛体”、“淘宝体”等网络语体,“郭语”、“太君体”等亚文化语言充斥着年轻人的生活,在大学生日常言语交际中时常出现网络语体的语体转换。
在大学中,主要的身份有师生关系、同学关系,前者是严肃正式的,后者是随意轻松的。由于网络的发达,布洛马特及其团队应用“轻共同体”(Light Community)概念,这是与民族、国家、社会阶层等“重(thick)共同体”相对的概念(Blommaert 2005, 2010) [19] ,指的是探讨人们通过关注细节和“细小”(light)的事物,如网络新媒体中的多模态资源、模因等,利用特定的在线互动模式构建“轻共同体”。本文指的“轻共同体身份”的概念指的是说话人在线下交流中使用网络新媒体中的多模态资源作为语体内容,通过使用网络语体共享网络新媒体的亚文化背景,说话人双方互相构建形成了轻共同体身份。轻共同体的语言特点是非正式的网络语体,具有轻松、随意的风格特点,代表大学生共享的网络亚文化背景。轻共同体身份时常出现在轻松同学关系中,与自主–学生身份形成双重身份,但却很少出现在严肃的师生关系中。此外,网络语体转换还容易发生在从严肃到随意的身份转换上,即从师生关系到同学关系的转换上,这代表轻共同体身份可能作为上述两种关系的中间态,作为转换的标志起到调节状态切换的作用。
案例二:轻共同体身份在教师–学生身份、自主–学生身份
学生在教室中等待给老师看论文,四个大学生聚集在远离老师的教室一端等待老师讲评结束,其中一个大学生A以为老师讲评结束了,准备去给老师看论文,刚站起身发现讲评其实没有结束。
(1) A:她好了,我准备去了。我这些要问的问题已经写在本子上了,我觉得应该没漏掉什么东西。你看呢?
(2) B:没事的,你先去吧,别慌。
(3) A:惹,她没好。搞错(发音为chuò)了,再(发音为zhài)来。
(4) B:笑发财了。
教室是一个严肃的场合,但由于课程内容是教师讲评,教室的一端是教师讲评区域,远离教师的另一端聚集这学生,教室由于教师和学生分布的分割而天然被分成了严肃和随意两块区域。在教师讲评时,教师和学生组成严肃的师生关系,学生属于严肃的教师–学生身份;在学生等待时,学生和学生组成随意的同学关系,学生属于轻松的自主–学生身份。因此该语境中存在大学中常见的两种关系、两种身份。通过下文分析,将看到网络语体转换在两种身份切换中发挥的作用,轻共同体身份在其中承担的作用。
第1~2句话中,A和B都认为教师马上要开始下一次讲评,因此师生关系中的教师–学生身份开始在语境中产生,但她们又因为即将进入权威关系的焦虑感而以自主–学生身份表达支持。第1句话中,经过对A的访谈,她认为自己马上要去给老师讲评,因此将自己的身份切换为教师–学生身份,同时因为马上要面对教师而感到焦虑,因此她又以自主–学生身份向自己的同伴表达自己的情绪,希望能得到同伴的回应和支持。第2句话中,经过对B的访谈,B帮助A一起梳理过要向老师提问的问题,因为她认为自己在帮助A准备问题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份是教师–学生身份,但在回应A的焦虑感情时,她认为自己是在以自主–学生身份表达支持。可见尽管教师身份不存在于这段对话中,但该权威身份仍作为对话隐含的背景存在,这就导致学生存在师生关系与同学关系的身份切换。
在第3~4句话中,原来其他同学的讲评还没有结束,A不用马上参加讲评,因此原本迫在眉睫的师生关系将缓期发生,A的焦虑来源暂时消失了,因此她不必进入严肃的师生关系。在第3句中,她从教师–学生身份切换回了自主–学生身份,并使用网络语体转换来表达这一愉快轻松的感觉。“搞错了,再来”是一个网络流行的视频素材,该素材使用的场景往往存在一个切换,切换前视频表现的内容往往是无厘头的、意料之外的、笨拙的,着重体现“搞错了”,切换之后的内容体现“再来”,内容往往是比较正经的、符合认知、焕然一新的。但是后来该素材使用逐渐泛化,只要视频创作者认为转折、切换是存在的,就可以使用该视频素材。在该语境中,A原本进入严肃师生关系产生焦虑,但焦虑消失的原因竟然是搞错了,老师的讲评没有结束,严肃的关系和焦虑的情绪竟然是由一次意外所导致,而也因为发现该意外是搞错了而消失,符合该网络语体的使用语境。从即将进入师生关系的严肃对话切换为回到同学关系的轻松状态,代表着从教师–学生身份切换为自主–学生身份,该网络语体的转换标志着上述两种语域正式度和身份的转换。经过对B的访谈,B知道该网络语体的使用,因此A和B共享该网络语体的语境,两人在自主–学生关系的基础上,又具有了共享网络语体的轻共同体的身份关系。在第4句话中,B作为对A轻共同体身份关系的回应,同样回应了一句网络语体。“笑发财了”是从日常谈话语体“笑死了”中衍生出的其中一种语体,另一种形式是“笑不活了”,之所以将“死”改为“发财”或“不活”是由于互联网对敏感词的限制,“死”在一些互联网平台上属于敏感词,使用这个词可能会导致话题不予显示或无法发送等问题,因此最初人们将“死”改为同义词“不活”是为了确保信息能够有效发送出去。“发财”是今年二月初五迎财神时,网友认为迎财神应该说吉利话“发财”,“不活”不吉利,因此将“不活”改为“发财”,“笑发财了”是一个新兴的、吉利的、讨喜的网络流行语,既能够表达幽默,又能够具有吉祥的特点,受到广大网友的欢迎和接受。B使用网络语体转换代表着她的身份转换,从原本严肃的教师–学生身份切换到了自主–学生身份,对同样因为该身份切换而感到愉快的A进行情绪上的回应,同时又作为轻共同体身份而能够理解这句网络语体的幽默效果,因此B以上述的双重身份,在情绪和网络语体的使用两方面来回应A。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到大学生通过共享的网络背景创造的轻共同体身份,这种身份是通过日常言语交际中网络语体转换来实现的。同时,在从教师–学生身份切换回自主–学生身份的时候,说话人可以通过轻共同体身份来共建双重身份,实现双重言语交集功能,如幽默、回应情绪。
案例三:轻共同体身份与自主–学生身份
自主–学生关系,即教师权威暂时不存在的学生关系是较为轻松随意的,也是大学中主要的关系。当说话人处于自主–学生关系中时,网络语体转换现象很容易发生,代表着说话人所共享的网络文化背景,使说话人在自主–学生身份的基础上,形成轻共同体身份的双重关系。这种双重关系可以实现增加说话人的亲密度,表达幽默等功能。
1) 寝室室友在讨论衣服。
(1) A:春天快来了,我在淘宝上发疯,你看我这个页面全是衣服。
(2) B:这件不错,小熊的,你也穿小熊的?
(3) A:对啊,你看我衣柜里不是有一件小熊大衣。
(4) B:这件挺好看的,偶——买——噶——!买它!
(5) A:已经加购物车了,等三月八号!
在这段对话中,语体转换发生在第4句,是“直播体”,源自淘宝头部主播李佳琦在直播卖货的时候经常使用的口条,表达了认为这件商品非常好的惊讶语气和催促观众购买的含义。上述的两位说话人,具有三重身份关系,第一,自主–学生身份;第二,室友关系;第三,轻共同体身份关系。他们在说话时采用多种身份的叠加,用网络语体转换的手段使双方的关系更加亲密,在语境中增加了幽默的气氛。
2) 同学在讨论身体健康情况。
(1) A:我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喉咙有点哑,我不会新冠了吧。
(2) B:你冠了我们寝室肯定都冠了,没事,莫怕。
(3) A:咳咳咳,宝鹃,宝鹃,我的嗓子。
(4) B:别咳到我脸上!翠嘴,打烂她的果!
在这段对话中,语体转换发生在第3和第4句,是“甄嬛体”,源自热播电视剧《甄嬛传》中的名场面和名台词,受众广泛,常用来被用于符合台词意义的生活场景中。其中,第4句的原台词是“翠果,打烂她的嘴”,但是使用时,网友将“果”和“嘴”的位置互换,从理论上看有语言陌生化的功能,实现了出人意料的幽默目的。第3、第4句在语体转换的同时,还带入了电视剧中演员的语气和神态,第3句时声音沙哑,用手抚摸自己胸口,第4句时神态高傲,语调高亢。网络语体转换、语气、手势、表情综合使用的多模态言语交际使说话人共享《甄嬛传》亚文化背景,在第3句中A首先使用语体转换,第4句中B也用语体转换回应,说明双方共同选择语言共建了轻共同体的身份。
6. 结论和讨论
本文采用会话分析的方法,通过四则案例反映大学生语体转换与身份认同构建。三个案例的研究对象都是大学生群体,但他们的关系和身份不同。案例一研究的是在教师–学生身份和自主–学生身份,课程群体的成员和班级群体的成员四类身份中的语体转换现象。他们因身份的不同进行语体转换和语言选择,说话人通过教师权威语体转换暂时获得权威话语权,然后回归自主–学生语体来获得班级群体成员的身份认同。案例二研究轻共同体身份通过语体转换在教师–学生身份、自主–学生身份切换中的作用。案例三研究轻共同体身份在自主–学生关系中通过语体转换获得双重身份认同。这三则案例以大学生实际生活中具体的、微观的语言选择和语体转换现象,反映大学生的身份认同变化,进而讨论宏观层面上语体转换与身份认同之间流动着的构建关系。
首先,三则案例都说明身份认同是一个不断流动的概念。身份认同是通过人们语言的使用不断构建的。人的多重身份构成一个动态的、不断变化的网络,比如在第一则案例中,存在四组身份关系和三组立场,师权威的残存与逐渐消逝,学生主动性的压抑和逐渐萌生,使得语境处于一个流动不定的动态空间中,语言的选择对改变该情景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谈话中,大学生不断切换自己的身份,试图改变让流动的中间态立场导向自主–学生身份的自主选择立场,但学生身份的话语权仍然不足以撼动群体做出选择。最后说话人过教师权威语体转换暂时获得权威话语权,假借教师权威语体实则展示的是自主–学生身份的意愿,然后回归自主–学生语体来获得班级群体成员的身份认同。
其次,三则案例都反映出人们同时拥有多重身份,人可以通过语体转换,在不同身份间切换。三则案例都发生在大学中,反应大学生具有多重身份特点。大学中的主要关系有师生关系、学生关系,还有共享网络多媒体背景所形成的轻共同体身份。这些不同的身份与语体联系在一起,教师权威身份、教师–学生身份、课程群体成员身份与正式的、权威的、需要服从的语体联系,自主–学生身份、班级群体成员身份、轻共同体身份与非正式的、轻松的、随意的语体联系在一起,这些不同的、多重的身份互相交织,就构成了流动的语体转换和身份构建。当说话人试图构架不同身份的时候会采用与身份特征相适应的语体,通过语体转换来达到身份建构的目的。
第三,身份认同构建的过程是说话人与受话人之间的呼应过程。说话人发出者需要自我宣称某一身份,同时也需要受话人对这一身份加以他人认定;说话人通过语体转换发出身份认同的信号,受话人则也转换语体回应该信号。这在三则案例中都有呈现:在案例一中,学生希望下课,但处于自主–学生身份时无法达成该目的,后来学生通过教师权威语体转换希望暂时获得教师权威话语权让班级下课,受话人暂时性承认她作为“老师”,接着“老师”发出的下课指令后,班级的学生才收拾书包离开。案例二中,当学生作为教师–学生身份找老师讲评的时候表达自己的焦虑,另一名学生也以同样的身份回应焦虑。在案例二和三种,当学生发起网络语体转换时,作为共享网络多媒体背景的受话人也会以网络语体来进行回复,从而共建轻共同体的身份认同。
总之,三则案例从微观角度反映出大学生的语体转换与多种身份认同状况。本研究对于完善语体转换的研究体系具有语料价值,在以往的语体转换研究中,多着眼于语言、方言转换,对于语体转换由于语料获取的限制则涉及较少。研究的实际意义在于,在网络发达的情况下,语言的快速变动和创新已经将传统大学生的身份认同扩充至轻共同体身份,语体转换在大学生多重身份认同的流动交织具有实际构建作用。“语体意识表现于个体,然而却是经历了无数次经验累积而成的群体模型,它的每次显现,都是历史经验与现实创造的结合,它储之于个体,却凝聚着特定集群的人文精神和语言结构特征(丁金国2003)。”这提醒人们不断变化的网络信息对言语交际的影响,在高等教育和普通话普及,网络文化发达的新型社会体系中,面对不断发展的网络文化对语体转换的影响,只有不断研究,才能适应运动变化中的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