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温病初期“邪伏膜原”首见于吴又可《瘟疫论》 [1] ,是指温病初期,湿浊之邪侵袭人体,从上焦肺而入,继而伏藏于膜原,使津凝成湿,郁而化热最终形成的湿遏热伏病变。笔者尝试通过陈潮祖教授的“膜腠三焦” [2] 理论与刘完素的“玄府学说”,探讨“邪伏膜原”证的病机本质以及吴又可治疗“邪伏膜原”证的主方达原饮的组方配伍,从而达到灵活运用的目的。
2. “膜腠三焦–玄府”理论
2.1. 膜腠三焦理论
膜腠三焦理论 [2] 是已故方剂学大家陈潮祖教授提出的三焦结构理论。在三焦生理功能及特点上,膜腠三焦理论认为,水气运行,以少阳三焦为通路,是《素问·灵兰秘典论》谓:“三焦者,决渎之官,水道出焉”。少阳三焦由膜和腠组成,膜和腠是三焦气津升降出入之路、升降出入之枢,是致病因素侵犯五系之路,也是五脏元真同会之所。在病理上,三焦病变是津气筋膜病变的综合反映,其病变主要包括太过、不及、挛急、松弛四种。《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曰:“腠者,是三焦通会元真之处”,而在“膜腠三焦理论”中,膜和腠皆属于少阳三焦,故脉络膜原、五脏经隧亦从属于三焦。《难经·六十六难》曰:“三焦者,原气之别使也,主通行三气,经历五脏六腑”,机体内的气血精微无一不赖此原气而运行全身,水液湿浊也无不赖此通道而排出体外。《素问·调经论》曰:“五脏之道,皆出于经隧,以行血气,气血不和,百病乃变化而生”,《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曰:“五脏元真通畅,人即安和”。故三焦通畅与否与五脏元真能否顺利会通,气血能否安和密切相关。一旦三焦闭阻,筋膜挛急或过于松弛,则体内津气等的输布以及升降出入都会受到极大阻碍,清阳不升以及浊阴不降,是引起头晕、头痛等筋膜挛急病变的重要病机。是故三焦膜腠的畅通则是机体维持正常津气代谢转输的重要前提。
温病的发生发展与人膜腠三焦相互影响。在温病初期若“湿浊”、“温热”、“疫气”等致病因素侵入人体,使三焦之“膜”“腠”阻塞不通,气血津液出入失调,气机不畅,三焦失调,那么从属于三焦的脉络膜原、五脏经隧等筋膜也会挛急或则过于松弛;在温病发展过程中,若温热之邪太盛,灼伤津液,也会使筋膜失于濡养而挛急,故而温病的发生发展将引起人体的筋膜病变;若是湿热之邪太重,则人身之筋膜易于松弛,此即《素问·生气通天论》所言“湿热不攘,大筋软短,小筋弛长”之病变。而人体之筋膜病变,三焦腠膜之不通,会使人体内津气的输布与升降出入受阻,清气不生,浊气聚之成邪,则气滞、痰凝、血瘀及精气互损,脏腑功能失调 [3] ,从而加重病情,反作用于温病的发生发展变化。
2.2. 玄府学说
“玄府”一词源于《素问·水热穴论》“所谓玄府者,汗空也。”《素问·调经论》谓:“上焦不通利……玄府不通,卫气不得泄越,故外热”,可见玄府的最初含义是指皮肤汗孔,玄府郁闭,卫气不得泄便引起发热。至金元时期,河间学派创始人刘完素在其代表作《素问玄机原病式》 [4] 中提出“玄微府”的概念,认为玄府无物不有,是气机升降出入之通路门户,亦关乎精神、营卫、气血、津液之出入。人之眼、耳、鼻、神识等能发挥正常的生理功能,都是由于人体气机升降出入之通利,而诸病之由热气怫郁者,皆是玄府密闭,气液、血脉、营卫等不能正常地升降出入所致。现代医家也对玄府有多方面的发展与探究,但对玄府学说的认识仍未脱离刘完素所描述玄府的特性 [5] 。总而言之,玄府分布广泛、结构细微、贵开忌阖、运行水液,玄府郁闭是郁而化热的一个重要的病理机制。
在温病的发生发展过程中,玄府有着重要的意义。《素问玄机原病式》曰:“郁,怫郁也,结滞壅塞而气不通畅,所谓热甚则腠理闭塞而郁结也”,认为火热之邪,太盛则能使玄府闭塞郁结,气机升降出入不通畅,最终使阳气怫郁不得越,产生郁热而不能外散,造成多种火热病症。在温热病症的治疗上,《内经》提出了“火郁发之”、“热者寒之”、“因势利导”等治法,温热之邪侵袭人体,应当以发泄郁热,开散郁结。玄府恢复通畅,气机升降出入恢复正常,郁滞者得到发泄则人安和。
2.3. 玄府学说与膜腠三焦学说
现在越来越多的医家关注研究“玄府”、“三焦”及“膜腠”在人体气机津液升降出入中的作用。和靖 [6] 等人在陈潮祖教授“膜腠三焦”理论的基础上结合胚层间隙研究,提出三焦伴随胚层发育遍布于人体各组织器官,是所有的膜结构和由膜结构所构成的腔隙,突出了“腔隙”,更立体、形象地表达了三焦的实质,也强调了膜腠三焦对于水液代谢的作用。还有学者 [7] 基于玄府、膜原、三焦通行人体气液精微的空间维系的差异性,提出玄府–膜原–三焦理论体系。刘绪银 [8] 结合中医认识思维模式,对三焦、膜原、腠理、玄府四者概念的进行分析,提出膜府组织系统。而刘志平 [9] 则从“立体论治”温邪,认为膜原是外层邪气通路,三焦乃内层湿温病变中心,将膜原与三焦至于不同的立体层次,从而将膜原与三焦划分为不同的病位。
笔者认为,玄府与三焦、膜腠交叉分布,相互协同作用,膜和腠皆属于少阳三焦,故脉络膜原、五脏经隧亦从属于三焦,膜和腠共同发挥三焦通调水道、通行元气的作用,玄府无处不在,亦广泛分布在三焦、膜和腠之中。玄府司开合,是气血津液升降出入的通路门户,参与膜腠三焦的维持正常津气代谢转输的作用。若外邪侵袭,膜腠三焦之玄府郁闭,三焦通行不畅,则气血津液不能正常运行,以致阳气怫郁、水湿痰饮等病理状态,进一步郁闭玄府,阻滞三焦,并郁而化热。
3. 从膜腠三焦理论与玄府学说探讨“邪伏膜原”病机
“邪伏膜原”是温病学的一个重要的病机概念,是指温邪上受,伏于膜原,津凝成湿,阻碍阳气出入,郁而化热的湿遏热阻的病变。王冰在《素问·举痛论》中注:“膜,谓鬲间之膜;原,谓鬲肓之原”。其膜原,为胸腹与膈肌之间的部位。而在温病辨证中,“膜原”则是指半表半里的位置 [10] ,亦是防邪深入的生理屏障 [11] 。吴又可《瘟疫论·原病》曰:“邪从口鼻而入,则其所客,内不在脏腑,外不在经络……乃表里之分界,是为半表半里,即《针经》所谓横连膜原者也”。于此可见,“邪伏膜原”既指一个半表半里的病理部位,也可说明温病初期“邪伏膜原”半表半里的一个病理状态,此正与少阳三焦膜腠的位置相吻合。
3.1. “邪伏膜原”证的症候
“邪伏膜原”证的临床表现为:先憎寒后发热,日后但发热而无憎寒,苔白或苔如积粉,舌边尖红,脉数。根据膜腠三焦理论与玄府学说,少阳三焦定位为半表半里,三焦由膜和腠组成,故膜原亦是少阳三焦的组成部分,由于玄府无物不有,无处不在,故而三焦膜原之上也必然广泛分布着三焦玄府。此是气机升降出入之通路门户,亦关乎精神、营卫、气血、津液之出入。同时,三焦也是气津升降出入之枢、邪气出入人体之路,也是五脏元真同会之所。正由于三焦乃五脏元真通会之所,邪浊侵犯五系以及排出体外之道,是故温病初期,六淫或“四时不正”的疫疠之气从口鼻而入,侵入三焦膜原。“湿温”之邪侵入三焦膜原,湿邪重浊,黏腻难解,兼有“火热”,阻滞玄府通道,闭郁玄府;玄府闭郁,三焦膜原通路受阻,外则邪不得出,内则气血津液不得行。邪无出路,伏藏于三焦膜原,使阳气阻遏不能外达,故而表现出憎寒的临床症状。而三焦玄府郁闭,逐渐使机体内津液、气机不能通过三焦正常地升降出入,则湿浊之邪不能排出,留滞于体内,内生痰瘀,最后郁而化热,故而日后发热犹存,甚至发热较前加重,且发热表现为不分昼夜,日晡益甚。故瘟疫初起,邪伏膜原,阻遏阳气不能外达,故憎寒,阳郁而化热,故日后但发热,而无憎寒。
3.2. “邪伏膜原”证的舌象
在舌象上,《温疫论·温疫初起》云:“间有感之轻者,舌上白苔亦薄……感之重者,舌上苔如积粉,满布无隙”,苔如积粉是邪伏膜原证的特有表现。从膜腠三焦与玄府学说来看,湿浊之邪阻遏三焦玄府,引起筋膜挛急或松弛,使津气不能正常运转输布,停滞于三焦膜原,最后津凝成湿,杂合原由之湿浊邪气,故而舌苔垢且厚如积粉,满布舌上。而舌边尖红,则是湿浊之邪客伏于少阳三焦膜原之上,玄府郁闭,阳气怫郁不得越,郁而化热所显现出来的临床特征。
3.3. “邪伏膜原”证的脉象
在脉象上,《温疫论·温疫初起》曰“初得之二三日,其脉不浮不沉而数”,《温疫论· 统论疫有九传治法》中言:“已发之后,渐加发热,脉洪而数”。瘟疫初起,脉象不浮不沉说明初起之时病位在半表半里,符合湿浊之邪伏藏于少阳三焦,位置在半表半里的病位特点,初起与已发之后脉数则是湿浊之邪阻滞三焦玄府,玄府郁闭,郁而化热之征象。
综上所述,从膜腠三焦理论与玄府学说角度来讲,温病初期“邪伏膜原”证的病机本质是湿浊阻滞三焦,玄府郁闭,阳气怫郁不得越,郁而化热。
4. 从膜腠三焦理论与玄府学说探讨达原饮组方配伍
达原饮原方包括槟榔、厚朴、草果仁、知母、芍药、黄芩、甘草等七味药。吴又可曰:“槟榔能消能磨,除伏邪……又除岭南瘴气;厚朴破戾气所结;草果辛烈气雄,除伏邪盘踞;三味协力,直达其巢穴,使邪气溃败,速离膜原……以后四味……非拔病之药也”。其非常明确地指出槟榔、厚朴、草果三味药在达原饮中的重要性,方中惟此三药可共凑破邪达原之效。据吴又可之意,“方其浸淫之际,邪毒尚在膜原,此时但可疏利,使伏邪易出。邪毒既离膜原,乃观其变……然后可导邪而去,邪尽方愈”,可知“邪伏膜原”证之治疗关键是药物直达病位,使湿浊邪气迅速溃散,离开膜原,然后因势利导,引其外出。
从膜腠三焦理论与玄府学说角度来讲,“湿遏热伏”是“邪伏膜原”证的基本病理特征。
达原饮的组方思路就是祛除湿浊之邪,开通郁闭之玄府,宣发玄府之郁闭所导致的郁热,使三焦畅,玄府开,浊邪外出。方中槟榔、厚朴、草果三味药被称为“膜原三剑客”,厚朴下气消痰;草果燥湿化浊,芳香辟秽;槟榔利水,破气行痰,三药直达膜原,破除壅滞于三焦膜原之湿浊邪气,使郁闭之玄府重新恢复通畅,原本被湿浊之邪壅遏的津液气机之升降出入也重新恢复,如此则阳气不受湿遏,诸发热之症象皆可消除。
虽为湿浊之邪阻遏玄府,阳气怫郁,吴又可选择“厚朴、草果、槟榔”宣化湿浊,而未以五苓之类利水渗湿、三仁之属清化湿热,是此三药味香性烈,香窜开玄,可直达病位;三仁之类,虽亦清化湿热,但力薄难溃募原伏邪;而五苓之类通调水道是水津下流归于膀胱,再由肾阳气化,通过脾肺达“水精四布”,此方虽调水液,却无“宣郁开玄”之功,且偏于“阴水”,又不能直达半表半里之“膜原”,与“邪伏膜原证”宜治快速导邪外出的治疗思路相背。是故非三“剑客”无以开三焦膜原之玄也。
吴又可以厚朴、草果、槟榔为主药,以宣化湿浊为首要治疗方向,而不是见热证便浪投寒凉之药,并认为后知母、芍药、黄芩、甘草四味非拔病之药。此实乃真知灼见,经言湿胜则阳微,寒凉过度反而会让三焦玄府愈加闭塞,阳气愈加怫郁不得发越。如有些学者 [12] 认为达原饮的治疗重点不在于清热,而在于通过疏利气机、宣化湿浊等法将湿热证传变为单纯热证,这都体现了达原饮前三味药的主要性。陈潮祖教授《中医治法与方剂》( [2] , p. 527)认为,白芍有柔和经脉之功能,甘草有甘缓经脉之功效,除用二药调营和中以外,亦可缓解三焦膜络挛急而致寒战、头痛,知母润燥,使凝滞于筋膜是浊邪易去,黄芩清热,使郁热不伏而易于随湿而化。达原饮全方祛湿浊、通玄府、宣郁热,其组方配伍深合“邪伏膜原”之病机本质,故针对“邪伏膜原”之证能取得显著疗效。辨清达原饮的病机基础上,有统计发现 [13] 达原饮现代临床还可用于呼吸系统疾病、失眠、腹痛、脾胃病、术后感染发热等多种病症。
5. 达原饮治疗“湿疹”一例
谭某,男,12岁。3月前出现手足湿疹,瘙痒甚,予轻疏风热、宣畅气机、轻利湿热之法,先后投以桑菊饮、三仁汤、藿朴夏苓汤等加减,瘙痒整体改善,但仍迁延不能痊愈,夜间痒甚。患者平素易食积,饮食不节则腹痛,夜间口臭,口酸、苦,纳眠一般,入睡困难,大便尚可,小便微黄。望闻切诊:舌微红,后部苔黄腻,厚如积粉,脉滑弦数。诊断:湿疹。中药处方:槟榔5 g、姜草果仁5 g、姜厚朴10 g、佩兰5 g、藿香10 g、石菖蒲5 g、豆蔻10 g、紫苏叶10 g、大腹皮5 g、茵陈10 g、金钱草5 g、建曲10 g。共6剂,加生姜5 g,泡30分钟,头煎5分钟,二煎煮30分钟,两煎即可,共取汁约600 ml,分三次服用。饭后半小时服用。三月后患者家属因他病就诊,询问患者服用后湿疹情况,告知服用后湿疹尽愈,未再发。
按语:此患者为青春期男性,此阶段常是心、肝有余,脾、肺不足。该患者平素饮食不节,食后易积,是为脾所不足,运化失司。食停脾胃,壅而不化,内生湿热,进一步碍脾,影响脾运化津液的功能,致水液代谢输布失常,三焦阻滞。而青少年男生心肝有余,阳气处于升发状态,若湿浊阻滞三焦,则玄府郁闭,气机失常,阳气蒸腾湿热闭郁于各处之玄府,发为湿疹。湿疹3月有余,前予轻疏风热、宣畅气机、轻利湿热之法,瘙痒整体改善,已不在表,大便尚可,亦无里结,结合舌中后部苔黄腻,厚如积粉,脉滑弦数,考虑膜原玄府闭塞,选用达原饮打开膜原,开其内郁,搜邪外出,使邪速离其巢穴;又配以藿香、佩兰、菖蒲等芳香之品,醒脾开玄,化湿祛浊,又能避秽,助阳升发,更调其气机,三焦玄府通畅,使湿浊之邪不内生。膜原之邪离其穴,邪无巢穴之居,逃遁无疑,三焦玄府畅通,湿浊之邪失其生,则病速愈,未再迁延。
6. 结语
综上所述,从膜腠三焦理论与玄府学说角度来讲,温病初期“邪伏膜原”证的病机本质是湿浊阻滞三焦,玄府郁闭,阳气怫郁不得越,郁而化热。而瘟疫初起“邪伏膜原”证的主方达原饮则是通过草果、槟榔、厚朴三药使浊邪迅速溃散,再佐以知母、黄芩、白芍、甘草四味药,祛湿浊、通玄府、宣郁热,使湿浊邪气壅遏之三焦玄府恢复通畅,使气津恢复正常的升降出入,也使郁遏之阳气重新得到发越。这启示我们:临床上,在认清“邪伏膜原”病机本质的基础上,我们不必拘泥于是否“温病初期”、“憎寒发热”,也无须只着眼在一个“疫”字,但见患者之病机为“湿浊阻滞三焦,玄府郁闭,阳气怫郁不得越”,皆可用“达原饮”之法,其方药亦不必拘于原方,有“宣化湿浊”之主药,再行加减,相信终能够取得显著治疗效果。
基金项目
成都中医药大学校基金(NO. ZRQN1744)。
NOTES
*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