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1.1. 地理及方言概况
四邑方言泛指台山、开平、恩平、新会的本地方言。“四邑”是一历史概念,原指位于广东省西南部的台山、开平、新会、恩平四个县,与“四邑方言”的通行范围并不完全重合。1949年划新会县的一部分设江门市,1983年实行市管县体制后,江门市脱离佛山专区,升格为地级市,台山、开平、恩平、新会,并增辖原属佛山专区的鹤山五县,因而又有“五邑”之称,但四邑话并非专指上述四县市的方言,中山的古镇话、珠海的斗门话以及鹤山多数皆属四邑话系统,因此,四邑话指的是江门地区一带及周边的某些相类似的方言。
四邑话与广府话(典型代表为广州话)的差别主要体现在语调的不同,很多阴平变成去声,且保留着一些中原古音。四邑话早期是闽南话,后来渗入客赣语,是一种粤化程度较高的混合方言,其语言系统内部有不少与闽语、客赣语相同的成分。斗门县(含金湾区)说四邑话的村民约23万多人,分布在斗门镇、白蕉镇、乾务镇、莲洲镇、井岸镇等区镇。据甘于恩在其《广东四邑方言语法研究》一著中的介绍:“四邑方言是粤语的一个次方言。目前学术界对于粤方言的分区还有不少分歧,但是对于在粤方言之下划出四邑片,则意见比较统一。四邑片的通行范围包括江门市市区及台山、开平、新会、恩平、鹤山,珠海市辖下的斗门县(人口29.41万,1999年统计数字),以及中山市的古镇镇(人口6.38万,1999年统计数字),合共八个县市。” [1]
斗门区是广东省珠海市辖区,位于珠江三角洲西南端,珠海市的最西部。斗门区内流行语言主要有四邑话、客家话、水上话三大类。随着外地来斗门定居或工作的人越来越多,“南腔北调”随处可闻,但斗门地区仍以四邑话为主,因此我们一般说的“斗门话”指的就是四邑话。本文文中提到的所有“斗门话”的概念指的是斗门区使用的四邑话。
1.2. 研究背景及研究目的
1.2.1. 研究背景
粤语的广州话中表示完成体的体貌助词“咗”在学术界中已经引起广泛关注。其实,“咗”字并不是广州话所独有的,在其他地区的粤语中也存在,如在四邑话中就有一个功能基本相同的“诶[e33]”。詹伯慧在《广东粤方言概要》一著中简单提及到:“表示完成体的助词,广州话用‘咗’,鹤山和新会话用‘到’,鹤山话读e33,新会话则读e45。” [2] 甘于恩在《广东四邑方言语法研究》中写道:“表示完成体的助词广州话用‘咗’(阴上调) [ʦo35],其语源可能为‘着’(著),四邑话用零声母助词e (读为阴平调,或写作‘诶’),其语源可能也是‘着’。” [1] 本文用“诶”字来指代这个零声母助词e。
1.2.2. 研究目的
对于四邑方言语法的相关研究不多,其文章主要篇幅在研究各类助词的功能分布,着重探讨其用法,没有太多深入的论证分析。语法方面的研究最为详细的是甘于恩所著的《广东四邑方言语法研究》,但对于“诶”的用法及出现情况也只是简单提及。由于四邑方言使用区域较大,分布较广,且每一个方言点使用的四邑方言在语音、语法、词汇上均有所差异,因此本文单独对四邑方言片中更小的方言点做一个专门的分类探析,力求使人们弄清各个方言点的语法情况。
由于粤语的典型代表是广州话(也称广府话),本文在介绍四邑方言中的斗门话的同时会根据情况将其与广州话做比较。本文的例句均来自于对本地的斗门话使用者进行的语料收集及笔者自拟而成。
2. 助词“诶”表完成
斗门话完成体的表示方式主要是在谓词后加助词“诶”,多与句末语气助词“了”搭配,主要表示动作的完成或变化的实现。
2.1. “V + 诶 + O (+ 了)”
(1) 我喫诶饭了,唔洗煮我份。(我吃了饭了,不用煮我那份。)
(2) 我买诶电影票了。(我买了电影票了。)
(3) 佢倒诶一杯茶。(他倒了一杯茶。)
(4) 佢点诶一碗面。(他点了一碗面。)
值得注意的是,例(1) (2)是“V + 诶 + O + 了”句式,是说话者陈述一件事的发生,只关注事件在某个时间点上完成与否,与事件发生的时间无关。例(3) (4)是“V + 诶 + O”句式,既可以作为陈述一件事情的发生,又可以作为描述一个时间点或时间段上事情的发生经过,比如一个人问:“你冲凉恁阵你细佬系恁做嘛?(你洗澡的时候你弟弟在那里做什么?)”回答者可以回答:“佢冲诶一壶茶。(他泡了一壶茶。)”
2.2. “V + 诶 + C”
(5) 老师行诶上讲台。(老师走上了讲台。)
(6) 爷爷头先走诶翻间房了。(爷爷刚才走进房间了。)
2.3. “V + 诶了”
一般用于不及物动词之后,表示动作已发生。
(7) 你妈咪训诶了,唔好讲野了。(你妈妈睡着了,不要说话了。)
(8) 你冇听到?老师上课讲诶了。(你没听到?老师上课讲了。)
或者用于省略宾语的回答句:
(9) 你喫诶饭未?—喫诶了。(你吃了饭没有?—吃了。)
(10) 你阔个星期去稳诶老师未?—稳诶了。(你这个星期去找老师了吗?—找了。)
这种省略宾语的回答句是粤方言特有的句式,比如普通话“V + 了1+ N + 了2”的句式在斗门话中表示为“V + 助词‘诶’ + N + 句末助词‘了’”(在广州话中则表示为“V + 助词‘咗’ + N + 句末助词‘了’”)。但是普通话无法将宾语省略变成“V + 了1+ 了2”,而斗门话却可以变成“V + 助词‘诶’ + 句末助词‘了’”。也就是说,斗门话中的“V + 诶了”句式中的动词可以是及物动词也可以是不及物动词。
2.4. “V + 诶(处于句尾)”
(11) 我包饼呢?—俾我喫诶。(我那包饼干呢?—被我吃了。)
(12) 本书跌诶。(那本书掉了。)
这里的“V + 诶”句式中“诶”的用法如现代汉语中的“了”类似,在句末使用不仅表示完成体,也可作为语气词使用,因为有的句子要加上语气词才能成句。例如《现代汉语》中的例子:“他做完作业”不成句子,说成“他做完作业了”才能成为独立的句子,可见语气词“了”对句子的完整性有作用 [3] 。此处的“诶”亦可充当语气词,本来“诶”只是作为完成体标记,不充当任何句法成分也不表示实际意义,在这里既充当助词也充当语气词。
3. 助词“诶”表致使
“V + 诶 + O (+ 佢)”:
此处“诶”的用法具有非现实性,即用于表示动作行为的未然性(含将来、假设)和不确定性。
(13) 你爹地喊你写诶作业(佢)先出街。(你爸爸叫你写了作业再上街。)
(14) 你去抌诶呢垃圾(佢)。(你去把垃圾扔了。)
(15) 不如我同你阔个星期去睇诶恁部电影(佢)?(不如我和你这个星期去把那部电影看了?)
(16) 最好先炒诶呢菜(佢)再蒸鱼。(最好先炒了菜再蒸鱼。)
此处的“佢”并非第三人称代词,而是句末助词,是粤语处置范畴的典型标记。林华勇、颜铌婷、李敏盈在《粤语句末助词“佢”的非现实性——兼谈方言语法范畴比较中存在的问题》一著中指出,句末助词“佢”不用于表示现实状况、不用于表示过去,可用于表示将来或未然,或者用于假设,因此具有非现实性。使用“V + 诶 + O (+ 佢)”句式相当于明确这个动作行为的非现实性 [4] 。“诶”与“佢”搭配则只能用于非现实性句子中。
(17) 不用于表示过去:
晾诶呢衫佢好嘛?(把衣服晾了好吗?)
*昨晚晾诶呢衫佢。(昨晚把衣服晾了。)
(18) 不用于表示现实状况:
我已经晾诶呢衫佢了。(我已经把衣服晾好了。)
*我而家晾诶呢衫佢了。(我现在把衣服晾好了。)
(19) 可用于表示将来或未然:
等下晾诶呢衫佢!(一会儿把衣服晾了!)
(20) 可用于表示假设:
唔晾诶呢衫佢,几时有得干啊?(不把这些衣服晾了,什么时候才能干?)
4. 助词“诶”表存现及消减
4.1. “A + 诶 + C”
(21) 你妹妹高诶好多喔。(你妹妹长高了很多哦。)
(22) 哇,呢书抌诶阔多啊。(哇,那些书扔了这么多啊。)
4.2. “A + 诶 + O”
(23) 剧早诶我们一个钟到。(他们比我们早了一个小时到。)
(24) 又话好快,等诶成两日。(又说很快,等了整整两天。)
消减体是四邑话的特殊体貌,广州话不见,其表示的语法意义是“动作造成消减的结果或时间消逝”,标志为“动词 + 减”:
(25) 恁碗汤佢饮减一啖。(那碗汤他喝掉了一口。)
(26) 我头先训减一阵。(我刚刚睡了一会儿。)
(27) 唔见减只鸡蛋。(不见了一只鸡蛋)
在四邑方言中,表消减的“减”也可以用“诶”字替换:
(28) 恁碗汤佢饮诶一啖。(那碗汤他喝掉了一口。)
(29) 我头先训诶一阵。(我刚刚睡了一会儿。)
(30) 唔见诶只鸡蛋。(不见了一只鸡蛋。)
但值得注意的是,此处的替换并不是无条件的替换,“减”相对于“诶”而言不只是表示动作的完成,作为消减体的“减”还强调数量与整体部分相比的减少,完成体“诶”则意味着数量已经穷尽,“减”所指示的数量必须体现出动态性。此外,“诶”相对于“减”而言也并不只是表示数量、状态的变化,“减”一般只能用于数量的减少,很少用于数量的增加,而“诶”则用于两种变化都可以。再比如以下对话:A:“呢汤煮诶几久?(这汤煮了多久?)”B:“煮诶两个钟。/煮减两个钟。(煮了两个小时。)”对比两个回答句,前者只是回答时间的长短,后者则着重于关心“已经煮了两个小时”这个量。两者之间还有一些语义上的细微不同,笔者认为还需大量的语料来进行对比分析。
5. 助词“诶”表状态持续
5.1. “V + 诶 + O”
斗门话表状态持续的“持续体”助词有“紧”、“住”、“诶”三个助词,一般是跟在谓语动词后,主要表示动作所形成的状态的持续。用法如:“有纸相nak5诶响度门恁”(有张照片粘在门上了),这里的“诶”相当于广州话的“住”,其语源应是广州话完成体标志“咗”(阴上调)在四邑话中的转读,对应的普通话为“着”。虽然同为持续体的标记,但是“紧”、“住”、“诶”三个助词的用法各有不同,笔者将会分别对其能够和不能够使用的场所进行介绍。李敏敏在其论文《台山方言助词研究》对台山话中的持续体进行了详细的介绍,笔者在李敏敏所著基础上选取了一部分与斗门话用法一致的内容进行佐证 [5] 。
(31) 识诶有几久啊?两年了。(认识了有多久了?两年了。)
(32) 存诶三年钱有存到五万蚊了。(存了三年的钱已经存了五万块了。)
例(31) (32)这里只能用“诶”,不能用“紧”“住”,强调行为是经历了持续的过程而获得成果,着重在于时间从开始到现在的一段时间内持续发生的行为所带来的影响。
(33) 佢一直响恁望住你。(他一直在那看着你。)
(34) 未好抌住。(先不要丢。)
例(33) (34)这里只能用“住”,不能用“诶”“紧”。这个句式有两个用法,一是只是简单的描述状态依旧保持的行为,如例(33);二是用于祈使句,希望听话者能够保持一个状态或行为,如例(34)。
(35) 我呢钱还存紧响银行度。(我的钱还存在银行那儿。)
(36) 呢衫晾紧响阳台,记得收衫啊。(衣服晾在阳台,记得收衣服啊。)
例(35) (36)这里只能用“紧”,不能用“诶”“住”,强调状态依旧保持。与“住”相比,“紧”更加强调的是当下的一个状态,虽然行为和状态是一直持续的。
5.2. “V/A + 诶(处于句尾)”
(37) 条路塞诶。(这/那条路塞住了。)
(38) 个钟停诶。(这/那个钟停了)
(39) 佢块面红诶。(他的脸红了。)
(40) 点解水龙头关诶咯?—呢水满诶。(为什么水龙头关了?—水满了。)
这里的两个例句表示的都是说话人在说话时所指的某种事物的当下状态,是说话人想要向听话人表明当前这个事物的状况,但是这个状况是需要一定时间才能达到的,也就是这个状态在说话人说出来之前也持续了一段时间。
6. 助词“诶”表回复
笔者在此处先大致介绍一下粤方言中的回复体。回复体表示恢复某个已中断的动作、行为,是趋向动词“翻”的虚化。趋向动词用法如“翻屋企”(回家)、“翻间房”(回房间),表示“回某个地方”的意思;虚化以后变成趋向补语,用法如“行翻屋企”(走回家)、“稳翻来”(找回来);而后趋向补语又有引申用法,用法如“稳翻1翻2来”(找回来),此时的“翻1”表示状态的回复,意思是本来应该是属于此处的,但是因为某些原因被放到了别处,此时再移动回来,属于状态的一个回复,“翻2”则还是用于表示趋向补语。有时意义已相当虚泛,只表“且先做某事”,彭小川认为属于“意念上回复应有的” [6] 。广州话用“翻”(返)表示,斗门话大致相同,但虚化的“翻”一般不用:
如普通话中的“让我洗了个澡再吃饭吧”一句用广州话和四邑话分别表示为:
广州话:畀我冲翻个凉先至食饭啦。
斗门话:等我冲诶个凉先喫饭啦。
此处的“诶”就是粤方言的回复体中虚化的“翻”在斗门话中的用法。斗门话其他用“翻”表示回复的情况与广州话的用法大致相同,此处不再赘述。
7. 结语
本文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对粤语四邑话中的珠海斗门话所使用的助词“诶”的用法做了进一步考察和探讨,认为助词“诶”能够表完成、表致使、表存现及消减、表状态持续、表回复这几种常见用法。实际上,四邑话的助词“诶”不同的用法所对应的广州话和普通话是不同的字,涉及到语法化的问题,可以从语言的接触和发展方面对语源进行探究。笔者认为,由于四邑话用零声母助词e来代替有声母的字的读音,涉及到声母脱落的过程,此研究还能从语音变化的角度进行探析。总而言之,方言语法描写仍需做大量、细致的工作,我们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