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物哀”这个概念是由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大家本居宣长提出的文学理念,物哀意识作为一种审美意识,已经成为了日本传统美学文化的重要标志。由于日本地处板块交界处,多火山、地震、海啸、台风等,独特的地理环境让日本民众自古就形成一种对于生命脆弱与无常的感叹,因此日本人民的审美意识深受自然的协调影响,这种美的意识根植于人与自然共生的意识,表现为对于自然的崇拜与感怀,并带有浓厚的人情味。
依据日本学者本居宣长所言:“看见美丽盛开的樱花,觉得那很美丽,是知物之心。理解樱花之美,从而心生感动,即‘物之哀’ [1] 。”日本民众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悲哀美,如浅色樱花落下转瞬即逝。这种以悲为美的思想成为日本文化当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对后期的影视创作产生重大影响,影片《花束般的恋爱》在影视风格、元素、观念上都展现了浓浓的物哀文化印记,哀感忧思中蕴含着唯美。
2. 物哀美学
“物”是指认识感知的对象,而“哀”则是认识主体的情感流露,那么“物哀”便是指人在接触外物时自然生出的或喜悦或哀愁的情感 [2] 。日本奈良时代与平安时期形成了物哀思潮中“哀”的意识,在日本最古老的和歌集——《万叶集》中抒发了对世间无常的深沉感叹,呈现出“物哀”审美理念中的核心观念——无常,加之佛教传入日本后,其无常概念更进一步融入日本文化骨髓之中,后《古今和歌集》中通过落樱的和歌将物哀概念具象化。
所谓“哀”不一定是“哀伤”,而是一种命运的无常,情感的流失,对美好转瞬即逝的惋惜,而在“哀”之中“哀”之后渗透出的美感才是人心之所向往的。中国著名的日本文学研究专家叶渭渠,将“物哀”的思想结构分为三层,即对人的感动、对世相的感动和对自然物的感动。其中第一层表现为男女恋情的哀感,第二层是对人间百态的叹息,第三层则表现为对自然或事物的无法掌控而凸显出的一种无常感。《花束般的恋爱》中男女主角爱情的凋零、面临工作金钱现实沉重打击的无力感、以及对爱终将逝去无法掌控的无可奈何正是“物哀”三层的极致体现。爱情的逝去是一场美丽的悲剧,越是美的东西越让人遗憾,越是幸福的爱越让人痛心。
3. 花束般的物哀之美
在“物哀美学”的影响下,催生出以悲为美的艺术情致,正如日本国花樱花,短暂的花期、清淡的颜色却让日本人民为之神往,但恰恰是它的浅淡和短暂给人瞬间凋零的凄美感,让人更加珍惜呵护。
鲁迅先生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影片《花束般的恋爱》正如其片名,以花束来比喻爱情,在最美好的时刻被摘下,剩下的就只有慢慢的枯萎、渐渐凋零。有价值的是山音麦和小娟的爱情,还是爱情本身?当一段爱已经失去价值时,毁灭又何尝不是一种放过,悲剧色彩是否依然存在,或者说它已经异化成为“物哀”之美。因此,“物哀”其实并不颓废,它引导我们感受美、接受美、欣赏美、赞叹美、惋惜美、转变对美的普遍认知,扩大美的含义,包容美的形式。
3.1. “无常”观
佛教从因缘法的角度说明诸法是因缘生,由于因缘会变异而终将灭坏,因此说无常,万事万物都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因缘生的当下即开始变异。“无常”是“物哀美学”当中的关键词,是指平凡生活中那些我们无法预知的部分,及人生无常、生活无常、生命无常。
山音麦和八谷绢这两个人物本身就是无常的,他们与社会脱节,与市井烟火格格不入,与人情世故背道而驰,繁忙的社会生活给二人带来无尽的落寞感。他们的爱情始于最绚烂的时刻,终于世俗的禁锢,处于社会边缘的两位文艺青年,在爱情开始之期并未预知到分手的结局,如此契合的两个人从一开始就达到了恋爱的“高峰体验”,顺理成章的一切将他们带入梦幻的乌托邦,但当现实的浪潮卷席时二人已无法阻挡。这种无常还表现在细致入微之中,就像最后山音麦为了赢得男爵在石头剪刀布时出了布,就像他会翻看曾经最讨厌的职场书,就像毫无巨大矛盾冲突却渐行渐远。剧中“无常”状态不借助角色的语言直接表达,而是通过这些剧情镜头的暗示让观众自己获得感受。
爱情从最高点开始的当下则意味着此刻的渐渐变异,这种无力感与窒息感不仅捆绑着爱情中的两人也让观影者产生极度的难受与痛苦,无可奈何却又无能为力。社会的变动和人生的不可控笼罩着他们,分手前山音麦以结婚来挽救,却已石沉大海。爱情就像被暴露在空气中的薯片,不得不被空气中的水分浸入变软。
3.2. 积成余韵
正如泰戈尔在《飞鸟集》中写道: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花束般的恋爱》减少传统爱情电影的戏剧性情节,在内容的表达中自然而然的积成余韵,最终让观众品位这种似满未满的余味,那些片中看不见的地方会形成独特的物哀之情。男女主表演不过分夸张,包括表情、动作、台词等,不将情感暴露在外却以恰到好处的表达诉诸对方,观众自然而然在两个小时中品味到作者想要表达的感觉,颇具留白意味,凸显中和之美。
影片整体风格恬静淡雅,运用平凡的基调、生活感的画面、温馨柔和的色彩贯穿全片。在看似平静温柔的表象遮挡下实则已伤痕累累,两人爱情的肿瘤在一点一滴中慢慢扩散。由最初天花板级别的相遇,影片为我们呈现了二人充满童话色彩的一致性,穿相同的小白鞋、看一样的书、用电影票根当书签、看同样的展、甚至连告白的动作都高度一致,在梦幻般的生活化碎片当中为同居后的情感转折做了铺垫。影片后半段二人慢慢心生间隙,导演不断用镜头语言将他们分隔开,错开的工作节奏,景深镜头呈现同居不同室,最后一个人直接以画外音的方式出现在另一个人的画面中。这一系列日常的画面将我们带入影片当中,就像是长年累月慢慢摄入过量糖分后,导致胰岛素分泌紊乱甚至患上糖尿病,只能靠常年注射胰岛素来维持,没有任何更优的破解之法,这是温润的慢性毒药,更是品不完的余味。
不怕轰轰烈烈的爆发,但怕幽软绵长的积累,导演土井裕泰和编剧坂元裕二在影片细节的把握与处理上已出神入化,跳脱出传统爱情电影的戏剧性情节,以超级平民化的叙事风格把观众拉入影片,让观众感觉真实得就像镜子中的自己,自然而然与之共情。导演细细雕琢的爱情拉扯感在影片中显得“言有尽而意无穷”。
3.3. 物哀意象
土井裕泰的电影风格常常以清新、纯爱、独特、柔美出现,但影片中却不乏极具象征意味的意象,这些意象结构了影片并穿插在影片各个角落,使影片在平凡的叙事当中凸显深度思想性与浓浓物哀感。
“如果吐司掉在地上,一定是在抹了黄油之后”唯有这件事情让八谷绢觉得世界是真实的,抹过黄油的面包掉在地上意味着会粘住大量灰尘无法食用,何尝不是一种对简单事物的极致绝望,对于这一事件的感知,八谷绢的情感流露是悲观的,也是物哀的表达。
“如果没有绝不分手的信心,不会去纹一样的纹身吧”。对于海人和奈奈身上相同的纹身八谷绢的态度是质疑的。“你没信心吗?”面对山音麦的询问,八谷绢的回答是“你也有可能会出轨”。纹身象征着两人的疯狂极致的爱,纹的时候必然是很相爱的,最后拥有同样纹身的两个人却没逃过分手的命运,甚至死亡,八谷绢由此及彼吟呻出悲情。
木村屋的炒面面包承载着八谷绢与山音麦刚刚同居的喜悦与期待,象征着新生活的开始。随着隔阂的产生和关系的疏远,前期为爱情升温的意象必须随之“死亡”。因此在影片后半段,曾经温馨美味的木村屋也永远的打烊了。
红灯本有禁止之意,片中自助红灯拉进二人距离,在前期红灯代表着恋爱的炙热与激情,后期二人也在红灯处分道扬镳。这一意象前后截然相反的内容象征着二人无法逃过的红灯禁止本意。
影片中这些意象预示着物哀的本意,即承认并欣赏事物的炙热与冰凉,美好与衰败。这些物哀意象贯穿在影片之中,是富有象征意义的线索,成为穿插在理想与现实当中的象征物,增强了影片的思想性,提升了影片的艺术美。
3.4. 向死而生
日本近代“物哀”美学的代表作家川端康成认为:“死是最高的艺术,是美的一种表现,艺术的极致就是死灭 [3] 。”人们明白死亡的不可避免,便将这种对于死亡的恐惧酿造为对生的崇尚与顾惜,所谓“惜生崇死”。向死而生的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而是对生命中某一个阶段的终结,彻底放弃当前的生活走入下一个阶段,影片中导致这一阶段更迭的因素是爱情,死亡不是指生命的逝去而是指爱情的逝去,这种阶段性的凋零催生出对于曾经美好事物的留恋但却又无力折返,由此涌现出悲美之意味。
八谷绢与山音麦爱情分为三个阶段,从相遇前二人独自生活处于社会边缘的“黎明的黑暗”,到相遇后决定携手共同为理想添砖加瓦走入“生活的白昼”,在社会现实的摩擦下,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在庸庸碌碌四年后终于步入“现实的黄昏”,而黄昏的黑暗与黎明的黑暗不再相同,处于黄昏的人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必将踏入漫长的黑暗,下一个黎明和白昼却遥遥无期,此刻的痛苦不言而喻,为了下一个黎明的到来,他们又不得不走入黑暗,但这漫长的黑暗又何尝不是黎明的必经之路呢?“向死而生”这是一场顿悟,为希望所遗弃为绝望所生,用死的意义去揭示生的价值。
童话般的开始古希腊般的结尾,坂元裕二的爱情故事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不回避人性的善恶与现实的残酷,往往以悲剧结尾,但观众都不把它看做悲剧,更多的是让观众引发思考后更有生的希望与爱的力量,这或许就是物哀之美的传承。
4. 结语
综上所述,物哀美学风格对日本文化有着深远的影响,在影视作品当中往往能够通过多种形式来呈现,从影视风格,到意象元素,到人物塑造,到镜头语言,再到诗化结局等都能对物哀美学进行深刻表达。
《花束般的恋爱》让我们看到了悲剧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似悲非悲的意味能让人细细品味,影片以温情的力量和饱满的韵味打动人,真正达到“痛而不悲,哀而不伤”,自然美与人情美相互交融的境界。这恰切地印证了本居宣长所说的“感之于情者,皆物哀也”,也与中国诗学中所倡导的“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思想不谋而合 [4] 。《花束般的恋爱》将日本传承多年的物哀美学观念展现的淋漓尽致,发人深省,折射出强大的教育功能。我们从八谷绢与山音麦失败的爱情中审视自身,思考理想与现实的鸿沟究竟该以何种方式填平,思考爱情的危机如何正确扭转,若真到无法挽回的那一天是否能够坦然若之,平静淡然的接受“物之哀”。若我们能真真正正领悟物哀之意,便能在现实的击打中以最平静的心态来完成对美的祭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