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汉语中存在着大量的同义、近义词组,在实际语言运用中,由于难以辨认,常常会出现混用、甚至误用现象。文章以“粪”和“屎”这组近义词为研究对象,二者在一定语境场合中可相互替换,并且在言语交际中存在混用现象。
因此本文从共时和历时两个维度对二者词义演变机制进行考察,具体从其句法分布、共现关系、语义特征、语用功能等多方面进行分析 [1]。借助对“粪”和“屎”的使用语境差异进行梳理和分析,由此反思当前语言交际中的近义词混用现状,进一步扩展近义词研究的范围,丰富近义词研究成果。此外,也有利于实际语言交际中更加准确地理解和运用词语。
2. “粪”和“屎”的共时语义研究
2.1. “粪”的本义
“粪”在《说文》中许慎解释其本义为“
,弃除也……从廾推
粪采也,合三字会意”,根据甲骨文字形“
”其本义也是显露的,手部的动作很明显,即“人手持畚箕把秽物倒掉”所以“粪”本义是作为动词。根据篆文字形许慎认为“粪”是从“
”。“
”在《说文》中解释为“箕属,所以推弃之器也。凡‘
’之属皆从‘
’”。但是根据《说文新证》从甲骨文字形出发来看这一类字,“
”和“箕”的初文在字形上发生了混淆。“
”的甲骨文为“
”,按照《新证》中的注解为“捕兔、鸟的有柄网子” [2]。而“箕”甲骨文为“
”,更符合“粪”在甲骨文中的构件。因此许慎的从“
”应该为“从
”,所以“粪”本义应为“拿着畚箕扫除秽物”。
在《礼记》中有记载“凡为长者粪之礼,必加帚于箕上,以袂拘而退;其尘不及长者,以箕自乡而扱之。”,由此可见扫除秽物是以用箕,所以“粪”应为“扫除”的意思,与许说相合。“粪”是现在简写的字形,而此前“糞”为隶变以后的字形,从该字形可见容易误以为是由“
”中间部分演变而来的,这是依样隶定的结果。
2.2. “屎”的本义
在《说文解字注》以及《说文系传》中,许慎、段玉裁以及徐楷根据他们所能见到的大篆字形对“屎”作出的注解是“从艸胃省”。许慎他们所看到的篆文为“
”,和“胃”的篆文在形体上相近“
” [3]。但是从现有资料可以看到“屎”的甲骨文为“
”,从人,四点由人胯下出代表示粪便,文字所反映的信息为“人正在排泄”,“排泄物”即为“屎”,因此“屎”最初是名词。
综上所述,“粪”和“屎”在最初的意义上不存在交叉相混之处,但“粪”在词义发展的过程中由于人们认知上的处理,“粪”由“清理秽物”这个陈述动作出发逐渐成为“秽物”的指称义,由动词义发展出名词义。在一些方言中也存在名词活用动词的用法,例如在徐州方言中“腿”本来作为名词义,但在日常口语中可以说“我腿着来的”将“腿”活用为动词义。因此“粪”的词义发展,符合人们的认知心理顺序。接下来将从历时的角度考察“粪”是如何与“屎”的词义发生交汇、竞争和并存的。
3. “粪”和“屎”的历时语义演变
3.1. 先秦两汉之前“粪”和“屎”的语义发展
借助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1语料库,统计出在先秦两汉之前文献中“粪”总共出现99次,其中作为名词解有44次,其余“粪”都作为动词义。可见在先秦两汉之前,“粪”已经名动兼有了,但是名词义使用频率相比之动词义较低。
3.1.1. “粪”作为动词
通过考察文献资料,发现在上古时期“粪”作为动词义的使用频率较高,但作为名词义“秽物”以及从“秽物”引申出的比喻义“废物”的词义也十分凸显。这是先秦词汇的特点之一,即词的兼类现象较为普遍,因此“粪”从一开始的表示动作的词兼用为表示对事物的指称符合人的认知心理。下面从所搜集到的具体语料对“粪”的词义发展进行梳理和分析。
(1)《荀子·致士》:“水深而回,树落则粪本。”
(2)《说苑·建本》:“孟子曰: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粪田莫过利曲得粟,粪心易行而得其所欲。何谓粪心?”
(3)《荀子·富国》:“刺屮殖谷,多粪肥田。”
(4)《荀子·强国》:“堂上不粪,则郊草不瞻旷芸。”
(5)《说苑·贵德》:“辟地垦草,粪土树谷。”
(6)《中论·亡国》:“酒醴如滫涤,肴馔如粪土。”
以上所列举的例字“粪”都作为动词义,其中(1)(2)属于“粪+名词”类,例(2)为“粪 + 指示代词 + 名词”,该句借用拈连的修辞手法,取“粪”的“浇灌”义,既可以“粪人田”又可以“粪其心”。(3)(4)属于“副词 + 粪”,“粪”最早常与副词共现可见其动词属性凸显。(5)(6)在形式上与(1)(2)为同类型都为“粪 + 名词”,这里列举出来主要是为了和后来作为名词的“粪土”相区分,在这里“粪”和“树”“滫涤”相对而言,“树谷”指栽种谷物,“滫涤”是说浸泡淘洗,因此“粪”与前文词性应该保持一致。
3.1.2. “粪”向名词过渡
据统计在先秦两汉之前“粪”作为名词在文献中的使用频率已经占所统计语料的44%,是不可小觑的数目。可见上古词类的兼用现象十分普遍,对于其词性的把握需要结合具体语境,根据语料的梳理可以从中找出“粪”的历时演变线索。下面是“粪”在先秦文献中作为名词的使用语境。
(7)《孔子家语·致思》:“天暑市远,无所鬻也,思虑弃之粪壤。”
(8)《论衡·率性》:“厚加粪壤。”
(9)《论衡·非韩》:“利欲不存于心,则视爵禄犹粪土矣。”
(10)《文始真经·阴生》:“市人厌苦,以粪洒之。”
(11)《越王勾践五年》:“夫斫剉养马,妻给水、除粪、洒扫。”
“粪”作为动词时,“粪土”“粪壤”等都倾向分析为动宾结构的短语“粪/土”,而根据上述文献可知“粪”开始逐渐出现名词的用法,这是基于句法上的重新分析,“粪土”“粪壤”发生了词汇化,由动宾短语变成一个不可分割的词。例(7) (8) (9)中一方面由于“粪土”“粪壤”常常作为线性组合出现,受到汉语韵律结构 [4] 的影响,经常将“粪土”“粪壤”作为一个音步来处理,由此逐渐变为一个词,如“思虑/弃之/粪壤”“厚加/粪壤”“则视/爵禄/犹/粪土”。另一方面是受到与之共现成分的影响,如(8)“厚加/粪壤”中,“加”有施加的意思,“粪”有“施肥”的意思,二者的共性为都有“加之上”的语义成分,由于受到音步的影响,“粪”其中的“施加”义向前转移到“加”上,而其作为“秽物”的意义更加凸显,由此完成重新分析,“粪”作为名词的性质也就凸显出来。
在例(10) (11)中“以粪/洒之”“除/粪”,“粪”在句中充当宾语成分。“粪”在作动词义时也常与“除”“洒”等词共现构成同义复合词,例如“粪除”“粪洒”等。但“粪”在作为名词义时,“粪”在句法中的位置由在“除”之前构成联合复合词向右扩展进入“除”之后与之构成动宾短语。
3.1.3. “屎”作为名词
与此同时,“屎”在上古文献的使用情况中语义较之“粪”相对单一,下面是“屎”在文献中的常见用法。
(12)《论衡·物势》:“火为水所害,故马食鼠屎而腹胀。”
(13)《论衡·商虫》:“神农、后稷藏种之方,煮马屎以汁渍种者,令禾不虫。”
(14)《韩非子·内储说上》:“市门之外何多牛屎?”
(15)《伤寒例》:“大满大实,坚有燥屎。”
(16)《金匮要略·趺蹶手指臂肿转筋阴狐疝蚘虫病证治》:“转筋入腹者,鸡屎白散主之。”
(17)《金匮要略·妇人妊娠病脉证并治》:“炼蜜和丸如兔屎大。”
(18)《金匮要略·禽兽鱼虫禁忌并治》:“烧犬屎,酒服方寸匕。”
根据上述语料,“屎”在先秦文献中的用例义项相对于“粪”来说十分明确,是作为人或动物的排泄物而言,不论大型小型动物都用“屎”。但在现代汉语中“粪”常与大型动物搭配,例如“牛粪”“马粪”“猪粪”等,而“屎”常作为小型动物以及人的排泄物,例如“鸡屎”“鸟屎”“老鼠屎”等。根据文献用例,在先秦之前的文献中无论是大型动物还是小型动物都常用“屎”,而“粪”仍处在过渡阶段。
3.2. 汉代之后“粪”与“屎”的词义交叉
汉代之前“粪”主要作为动词“清除、粪扫”以及名词“秽物”。“粪”作为名词,共现词较单一,仍处在由动词向名词过渡的阶段,常表现为活用,在形式上只是“粪”的句法位置发生了变化,与其共现的多为“粪土、粪壤、除粪”等,仅仅从词形上看难以分辨其词性,与动词形式一致。但到了汉代之后,“粪”作为名词的共现成分明显呈现多样性,且与“屎”的词义开始呈现交叉和相混的局面。
3.2.1. “粪”的语义向“屎”扩展
与先秦所收录的文献相比,汉代以后“粪”的使用频率大大提高,根据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统计总共出现436次,这与该字的“俗”有关,先秦时期所收录的文献书面色彩较强,对于“粪”的使用较少,形容人一般是自谦的时候使用,比如“粪土臣邕”或“粪土之息”。到了汉代以后的文献,由于白话小说的数量增多,其中对于“粪”和“屎”的使用也并不像之前如此避讳。在汉代以后的语料中“粪”的适用范围逐渐扩大,下面是具体语料。
(19)《通典·守拒法》:“置旗一口,鼓一面,弩两张,抛石、礨木、停水瓮、干粮、麻蕴、火钻、火箭、蒿艾、狼粪、牛粪。”
(20)《通典·多方误之》:“去虏十余里结屯营,多聚牛马粪燃之。”
(21)《通典·赤土》:“舟行十日不绝,云是大鱼粪也。”
(22)《登封人士》:“士人因张手掩获,烛之,乃鼠粪也,大如鸡栖子。”
(23)《通典·车师》:“唯以人畜骸骨及驼粪为验。”
(24)《太平广记·畜兽》:“旧说,苏合香,狮子粪也。”
根据对汉代之后“粪”的语料分析,“粪”已经开始与“屎”在义项上交汇,“粪”分担了一部分“屎”的义项,开始出现“粪”作为具体的某类动物的排泄物,不再像之前“粪”作为概括性的土壤的肥料,如上例中“狼粪”“牛粪”“马粪”等。但二者并未完全相混,而是存在一定分工的,如(21) (22)中的“大鱼粪”“鼠粪”,虽然“鱼”“鼠”在常规认知中属于体型较小的动物,但在语境中借助修饰词“大”将一般认知上的小型动物主观“大”化,因此可体现“粪”有专指“大型动物的排泄物”的语义职能。
3.2.2. “屎”发展出新的比喻义
“屎”一开始便是作为具体某种动物的排泄物,“猪、牛、马、驴”等也常与“屎”搭配。但汉代之后,由于“粪”在语义上有“大量”的意思,因此帮“屎”分担了作为“大型动物的排泄物”的语义,但“屎”并未被“粪”完全取代。一开始“粪”作为名词有“肥料”义,将“屎”汇集为“粪”才可以作为土壤的肥料。较之“屎”,“粪”在使用上也更加具有书面色彩,常用作自谦。而“屎”的语用功能则更倾向于粗鄙,口语性更强,其语义色彩也由中性向贬义发展。下面是具体语料。
(25)《西游记·给孤园问古谈因 天竺国朝王遇偶》:“恐为众僧点污,就装风作怪,尿里眠,屎里卧。”
(26)《金瓶梅·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
(27)《金瓶梅·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一个猫儿碍着你吃屎?亡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
(28)《金瓶梅·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他快屎口伤人!”
(29)《红楼梦·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如今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才疏远起来。”
“屎”在汉代之后的文献中,引申出“嘲笑、贬低他人”的义项。如(26) (27)实则是月娘、潘金莲在指桑骂槐地讽刺西门庆。“屎”除了作宾语还可以作定语如(28)“屎口伤人”是形容人嘴巴臭,说话难听。在现代汉语中,人们也常使用“屎”来作为骂人的词,“狗改不了吃屎”“你们都去屎吧”。一方面在汉语的文化语境里,用“狗”形容人常带有卑微贬义的意味,因此常用“狗屎”来骂人。其次,“屎”和“死”因为音近的原因,也构成了一组近义词。“死”是尖音/s/,音感上听起来音高并且刺耳,穿透力十分强。由于使用“死”程度过高,为了降低其痛恨程度,因此以“屎”替换,“屎”是擦音/ʂ/,在语流上变得弱了些,由此“屎”在现代汉语中又承担了一部分“死”的语义。
通过对“粪”和“屎”在历史上词义演变的梳理和分析,梳理出以下二者词义的异同:

Table 1.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Fen” and “Shi”
表1. “粪”和“屎”的异同
(“+”表示具有的义项,“-”表示没有的义项)。
由上表1可知,“粪”和“屎”在语义上的交叉和区别便一目了然。前两个义项可以从词性上区别二者,“粪”可以作为动词,这也是其本义的体现。相混之处是二者都属于“秽物”,但“粪”是具备功能性的,即“屎聚之才可为粪”,因此在作为“肥料”义时,二者义项也是可以厘清的。主要的混淆之处在于“屎”和“粪”都可以作为人和动物的排泄物,因此可以根据“大”和“多”这两个语义特征进行区分,从上表可知二者在“大”和“多”的义项中为互补分布,由此便可进一步对“屎”和“粪”进行区分。最后一个义项是“屎”通过吸收语境义以及谐音发展出的新义,由于其发展的特殊性,“粪”在此未与之交叉。
4. 结语
借助共时和历时两个维度对“粪”和“屎”进行考察,结果发现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相互混淆的。二者主要是基于语境吸收下的语义演变机制而互为近义词,又在语用功能的影响下各自衍生出新的义项。由此这组近义词相互交叉,同时又相互区别。
首先,文章从字形对二者在词性上进行判定,“粪”从字形上看具有动词属性,指“清扫秽物”。而“屎”一开始便是作为名词,指“人和动物的排泄物”,二者词义明晰。其次,从具体文献用例对“粪”与“屎”的历时语义演变进行梳理。考察跨度分为秦汉以前和汉代之后,在秦汉之前“粪”由于人的心理认知因素的影响,开始由动词义向名词义过渡。但在具体文献用例中词义并未与“屎”相混,“粪”主要是作为“施肥”“清扫”等义,并开始有向名词“肥料”义过渡发展的趋势。到了汉代之后,“粪”逐渐发展出作为具体的“某种动物的排泄物”的义项,开始分担一部分“屎”的语义职能。但另一方面由于“粪”的加入,使得“屎”有余力扩展新的语义。通过语境义的吸收以及谐音的影响机制下,“屎”又为“死”分担出一部分职能,引申出“骂人”的语义。
综上,词义的发展是呈动态演变的,在发展过程中相互竞争,相互推动,由此构成一系列近义词的局面,如“粪”和“屎”、“屎”和“死”,但他们又承担着各自的主要语义职责。通过对“粪”和“屎”的探讨一方面有利于为近义词族丰富语料,另一方面有助于人们在现实交际生活中更加准确地理解和运用近义词组。
NOTES
1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https://ctext.org/digital-humanities/z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