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老子曾有“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1]、“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2] 的论断。正是达到了无声无形无名的状态,才能包容万物,使一切都具有了潜在的可能性。佛家禅宗思想主张“五蕴皆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3]、“处有不有,居无不无” [4],有无之别亦归于人的内心。这样的哲学思考深植于中国古代文人内心,任何艺术创作都伴随着有和无、虚与实的协调、平衡,无题诗也是由有限的语言和无限的想象共同构建的。
假如绘画中的空白之处仍然是画作的一部分,音乐中的停顿仍然是乐曲的一部分,那么,诗歌中的留白也是文学作品的一部分。它的存在,完成了诗人对于表述性内容和非表述性内容的对接,满足了诗人对于情感表达的需要。更重要的是,无题诗的留白在阅读审美方面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使得它自身具有了更多的审美价值。
李商隐无题诗无论是在创作数量上,还是艺术成就、后世影响方面,都堪称典范。从李商隐无题诗的留白艺术出发,可观其审美价值主要体现在主题多义、想象丰富和心理期待这三个方面。
2. 主题多义的审美价值
无题诗的留白丰富了其主题内涵。无题诗名为无题,事实上题旨还是确定的。由于诗人并没有将题旨言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赋予了无题诗更多的读者理解意义上的主题内涵。无题诗的主题成为了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的部分。
无题诗并非李商隐独创。古代歌谣多为口头创作,原本无题,后经文人整理著录得以收入典籍。随着文人创作自觉意识的产生,诗歌渐次有题,但是如果所抒其情不为世俗所容,抑或歌者情思婉曲难言,即以“无题”命名,亦未尝不可。因此,诗歌从“无题”到“有题”是文人主体意识增强的结果,而在“有题”的诗歌发展中生出“无题”的旁支则是文人有意为之、艺术创新的结果。《全唐诗》中除了李商隐,以“无题”命名者寥寥,独独到了李商隐笔下,“无题”之作大增,且极具艺术魅力。至此,李商隐以无题诗著称,无题诗因李商隐闻名。虽然学界对于李商隐的关注到了清朝才逐渐兴盛,但是各家研究伊始,无题诗就以其独特的艺术风貌成为李商隐研究中的重点。
李商隐所谓的无题诗并非真的无主题、无主旨,而是其题旨出于某种原因难以明言。李商隐一生都在各个幕府之间奔波,因为党争波及他的人生遭际,造成了他在政治选择上的矛盾,加之李商隐在情爱之路上的坎坷,这些都体现在了他所作的无题诗中。同时,时世、家世、身世等各方面促成了李商隐易于感伤、内向深沉的性格和心态,这些也都促使李商隐将自身性格中的矛盾不安投射到无题诗的创作之中,形成了无题诗朦胧多义的特点。主题多义的留白是李商隐无题诗最显见的审美价值。
以李商隐《无题二首》“凤尾香罗薄几重”这两首诗为例,清代冯浩认为这是李商隐在“将赴东川,往别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也。” [5] 即为李商隐与令狐绹相别之作。而苏雪林在《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中认为其诗写的是李商隐与宫嫔幽会之后,宫嫔返回内苑,李商隐重至幽会之地所作。这两种不同的题旨解读,便形成了这两首无题诗的不同内涵。在不同内涵的解读之下,诗歌的指向性以及语言修辞上的艺术表现手法都产生了很大的差异。在前者看来,此诗延续了《诗经》的比兴传统,女子作喻,象征的是友人,诗中的感情也是与友人之间的恋恋不舍之情,或者更延伸至人生离别本为常态的悲生之念。在后者看来,这两首诗更近于表面意义,以女子的口吻写出了两个女子不幸的爱情经历,这就将诗歌主题限定在了爱情诗的范畴,诗歌的修辞手法也并无象征之意。
无题诗的留白是诗歌在客观上形成了主题的空缺或者隐藏,从而呈现出“白”的效果。主题留白的本质是在主题的表达上留有余地,造成主题的多义性理解,这样的理解带给读者不同的审美感受,这也是无题诗主题留白的审美价值。
3. 想象丰富的审美价值
无题诗的留白延展了它的想象。读者的想象可以发生在作品确定的主旨中,也可以发生在作品不确定的主旨中。甚至,作品中不确定的因素越多,读者可以发挥想象的余地越大。在无题诗的留白处,读者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将自己的情思、学识带入无题诗的解读中。李商隐的无题诗被后世一代又一代文人反复解读,读者未必真的要从中追寻到什么至真之理,但是这种融入了读者自身认知,由读者参与完成的诗歌解读过程本身,也是审美的一部分。无题诗的留白在某种程度上将诗歌做成了一个半成品,余下的部分,主动权交到了读者手中,需要由读者完成。这在读者看来,是一个惊喜。
李商隐《无题四首》“来是空言去绝踪”这一诗中,除了主题的多义之外,诗中的内容也并不明晰。诗中男子对于女子的思念,让人联想到男子曾与女子之间有过美好的相会,或者是海誓山盟,也有过关于今后相会的约定,但是这样的情景都已经不在。既没有发生在现实中,也没有描述在诗歌的画面中。读者从当下诗歌的描绘中只能看到此时的一个画面,看到男女主人公相爱到分离过程中短短的一个瞬间,而且是男子独自承担分离之苦,想要通信却又被某种原因阻隔的失意画面。但是通过这样一个有些支离破碎的画面,读者可以用自己的想象将这样的一个爱情故事补充完整。
诗歌原本就是言简意赅之作,短小的篇幅中承载的意蕴越丰富,带给读者的想象也就越丰富,其审美价值就越高。无题诗的留白对于诗歌本身而言并非需要填充的空白之地,而是将诗歌所呈现的画面像素降低,造成诗歌艺术形象的朦胧,进而将诗歌表现中的不确定性发挥到极致。
同时,想象的存在增强了它与读者之间的共鸣。人类情感的某些方面原本就是不可言说之物。几乎所有的情思都不可能用语言表述殆尽。言与意、言与情之间可以无限接近,却不可能完全重合。当所有的艺术形式都在以表述感情为务的时候,无题诗却以留白的方法传达了情感的不可表述性。这对于欣赏者而言,是具有极强的共鸣感的。李商隐无题诗中所表达的情感到底是对妻子的爱恋,还是情人的爱恋,抑或是对政治、对友情的寄托,这些我们或者都不能准确指出,但是作为读者,唯一可以感受到的,便是其无题诗中那种不可言说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感情。这种矛盾而幽深的感情体悟是真切的,读者也是可以感知并认同的。在一定意义上来说,无题诗留白部分所传达的情思反而更接近人类情感的真实状态。这让阅读者产生了更强的共鸣感。
即如李商隐无题诗中所表现出的爱情的悲剧,虽然带有诗歌艺术化的成分,但是在现实的社会人生中,它们是真实存在的,爱情中的不完美也是人所共知之事。当读者将现实中的体验带入诗歌中时,李商隐的无题诗便具有了双重震撼,读者也从这样的震撼中获得了更多的审美愉悦。
4. 心理期待的审美价值
无题诗的留白加强了读者的心理期待。人类总是试图将世间万物确定下来,不幸的是,这个世界终究是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可以量化或是具体确定。在某种程度上,作品离开作者之时,就变成了一个可供咀嚼玩味的独立存在之物。读者对于作品的品读,因了时代的变迁、读者的素养而有所差异,但是每一代的读者对于想要将作品诸多方面确定下来的好奇与期待却从未改变。好奇的存在,构成了人类进步的必要因素之一。当读者把这样的好奇放到文学中,想要将文学的诸多方面都确定下来时,文学就有了审美的意义。文学在人类所创造的诸多事物中本就属于不具有太多量化内容的无解之物,因此,读者只能在作品中寻找到模糊的答案。而诗歌语言的简洁性又决定了它所蕴内涵的丰富性,无题诗则将这种无解、模糊和丰富的内蕴融为一体。
无题诗在心理期待方面的留白,一方面是在题目上的留白,读者在接触诗歌之初,便对“无题”之题目产生了想要追寻诗歌主题的心理期待;另一方面则是在内容上的留白,即读者读过诗歌之后并不能从中获得满足,从而产生了想要查找更多真相,查找更多诗歌文字所掩盖的诗歌密码的心理期待。无论是哪一种心理期待,对读者而言,无题诗的留白是永远可以期待的部分。
李商隐的诗歌中,有一类诗歌虽并不以《无题》为题,但本质上仍是无题之作,且与无题诗的表现相似,亦可将其划归为无题诗的类别。即如《锦瑟》一诗,其诗题不过是将首二字作为题目,诗作本身并无固定的主题。对于这一首诗,从宋明开始,研究者就试图将它的主题确定下来。一千多年以来,关于这首诗主题的阐释多达几十家,但是直到今天,它的主题仍是众说纷纭,难以确定。这种结果的出现固然是因为李商隐并没有将此诗的主题明确记录告知读者,而这样的模糊性本身就引起了万千读者的好奇,也就形成了它的审美价值所在。
再以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为例,作为读者而言,只能从中读出诗中表达的爱情相守的艰难,但是如果想确定这首诗到底所指的是哪一段爱情,却并不能如愿。甚至由于颔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所具有的情感指向的模糊性,亦有学者将其内涵确定为既可言情,亦可喻道,包括后世读者,摒弃了诗歌本身的意蕴之后,往往将之表达为更多联想之物。这些想必都是诗人创作之初始料未及的。
通俗易懂、浅近直白的诗歌固然有其口语化、易接受的优势,但是受限于语言表达的明晰性,它在调动读者深入解读的心理需求方面却有所不及。能够不被读者一目了然,引起读者玩味兴致的诗歌,无疑激发了读者更多的好奇和心理期待,引起了读者想要继续探求其中奥秘的强烈的欲望。这样的一种期待心理具有浅白诗歌所不具有的审美感受。不管李商隐无题诗中确定的部分占比如何,其留白部分永远都是最能吸引读者的好奇与期待,永远让人不断求索之处。无题诗留白的审美价值便恰恰在于读者的这种心理期待。
综上,李商隐无题诗的留白根植于中国古代有无相生的理论。由中国绘画技法延伸至文学的艺术表现手法,留白的存在增加了无题诗的艺术魅力。主题的多义性、想象的丰富性以及心理的期待性从不同侧面构成了李商隐无题诗的审美价值。经由留白这一艺术表现技法的解读,李商隐无题诗的审美价值更全面地呈现于读者面前。
基金项目
本文为东北财经大学校级青年项目《李商隐无题诗的留白艺术研究》(DUFE2017Q08)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