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淡影》中的亲子竞争性焦虑解读
The Interpretation of Parent-Child Competitive Anxiety in A Pale View of Hills
摘要: 卡伦·霍妮的焦虑理论指出,亲子关系矛盾常源于父母与孩子之间隐性竞争,涉及资源、权力和认同感的争夺。父母希望孩子继承其价值观,而孩子却追求自我独立,因而双方产生隐性敌意,从而导致亲子竞争性焦虑。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通过悦子和绪方各自面临的亲子关系,展现了母性与自由、亲子代沟等矛盾。两人分别采取“远离型”和“顺从型”防御,但均未能解决矛盾。而小说的结尾对解决竞争性焦虑提供了新的启发,其关键在于自我认知和换位思考,通过理解与接纳对方来缓解冲突。这一洞见为亲子关系调和提供了启示,也是对石黑一雄在采访录中对这部作品的期待的呼应。
Abstract: Karen Horney’s anxiety theory suggests that parent-child conflicts often arise from hidden competition over resources, power, and identity. Parents want children to adopt their values, while children seek independence, creating latent hostility and competitive anxiety. In A Pale View of Hills, illustrates the tensions between maternal instincts and freedom, as well as generational gaps, through the parent-child conflicts faced by Etsuko and Mr. Ogata. Both characters adopt “detached” and “compliant” defensive strategies, respectively, yet neither resolves the underlying conflicts. The novel’s ending suggests self-awareness and empathy as keys to easing such conflicts, offering insights into reconciling parent-child relationships and reflecting Ishiguro’s exploration of these dynamics.
文章引用:黄译瑶. 《远山淡影》中的亲子竞争性焦虑解读[J]. 世界文学研究, 2025, 13(2): 110-118. https://doi.org/10.12677/wls.2025.132017

1. 引言

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是一部探讨记忆、创伤和人际关系的复杂小说。其中,悦子与女儿、绪方与儿子之间的亲子矛盾尤为突出,引发了人物内心的深刻焦虑。本文旨在运用卡伦·霍妮的新精神分析理论,分析小说中亲子关系的隐性敌意以及无效的防御策略。而小说中两位在回忆叙事中进行反思,通过建立清晰的自我认知与共情实践,最终有效缓解了亲子竞争性焦虑。

2. 卡伦·霍妮的焦虑理论

新弗洛伊德主义的关键人物卡伦·霍妮(Karen Horney)将焦虑视为个体在敌对环境中感受到的孤独和无助,并将其视为个体神经症的核心驱动力。她主张在宏观社会环境和微观个体环境中寻找焦虑的根源,并优先考虑环境的作用。生活在矛盾的社会文化环境和充满危机的个人境遇中的个体会产生焦虑,并形成防御策略以保护自己。然而,这些机械的应对机制往往与他们的内心自我相矛盾,导致新的焦虑和冲突,使他们陷入恶性循环。对此,霍妮断言,只有通过摆脱这种困境并实现真正的自我实现,个体才能完全从精神焦虑中解放出来。

根据卡伦·霍妮的新精神分析理论对焦虑的解读,亲子冲突主要源于特定社会文化背景下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竞争关系。这种竞争关系并非公开的,而是隐性的,源于他们对资源、权力和身份的争夺。例如,父母可能希望孩子继承他们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而孩子则可能渴望独立和自主,追求与父母不同的目标。这种隐性的竞争关系在父母与子女之间滋生了隐性的敌意,通常表现为日常互动中的言语冷漠和行为疏离。对这种隐性敌意的感知和处理是解决亲子竞争关系(即亲子冲突)的关键。只有当父母和子女能够认识到并直面这种隐性敌意时,他们才能采取有效措施来缓解和消除冲突。

为了应对外部环境和内部冲突引发的焦虑,个体会发展出多种非理性的神经症需求,这些需求推动他们采取不同的防御策略。具体而言,个体在与他人互动时寻找应对焦虑的必要方式,这些方式被称为人际防御策略。在《我们的内心冲突》一书中,霍妮基于十种神经症需求,总结出了三种基本策略:亲近他人、对抗他人和远离他人。每种策略都放大了基本焦虑的某一方面——“第一种策略中的无助感,第二种策略中的敌意,第三种策略中的孤立感”[1],这些策略直接对人际关系产生负面影响。

第一种防御策略是亲近他人,与顺从型神经症人格密切相关。在这种策略中,大多数个体表现出对情感、顺从和伴侣的神经症需求。他们相信“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伤害我”或“如果我让步,我就不会受到伤害”[2]。因此,这些个体会盲目渴望被某个特定的人或某些群体喜欢、接受或欣赏。总的来说,“对情感和认可的显著需求,尤其是对‘伴侣’的需求”[1]体现了他们的全部偏好。这种倾向仅仅是为了通过被帮助、保护或指导来获得安全感,从而对抗焦虑。换句话说,这种策略是强迫性的、不加选择的,缺乏真诚的情感。个体总是压抑和掩饰自己的无助感,这反而导致无尽的焦虑。因此,依靠个体的神经症顺从和服从,亲近他人的防御策略无法有效战胜焦虑。

第二种策略是对抗他人,表现出强烈的敌意和攻击性。采取这种防御策略的人对权力、声望、成就和野心有神经症需求。他们相信“冷酷地追求自我利益是至高无上的法则”[1],这表明他们的安全感仅仅建立在绝对的力量之上。霍妮还指出,这种防御策略与一种信条相关,即“如果我有权力,没有人能伤害我”[2]。他们培养了一种神经症需求,要求自己出类拔萃,赢得绝对的认可,甚至控制他人,因此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斗争。此外,这些个体对周围环境变得多疑、不信任和敌对,并抵制他人施加的任何影响。攻击性行为无疑会导致紧张、疏离和攻击,这为个体带来了更多的紧张和敌意,而不是缓解焦虑。因此,这种人际防御策略也无法有效消除焦虑。

最后一种策略是远离他人,与世界疏离。采取这种人际防御策略的个体坚持认为,“只要我退缩,就没有什么能伤害我”[2]。这些人对群体活动和与周围环境的互动毫无兴趣,以此来逃避焦虑。他们假定“无论如何都与他人没有情感联系,既不与他人合作,也不与他人竞争”[2],以获取独立和安全。换句话说,这种防御策略强调摆脱焦虑的唯一方法是绝对的疏离和逃避,无论是对爱、权力还是控制的需求。由于盲目追求绝对的自给自足和独立,这些个体可以被视为像动物一样毫无防御能力,只有一种应对危险的方法——那就是逃跑和躲藏,这被归类为消极和懦弱的鸵鸟式自我保护。总之,这种强迫性的病态孤独实际上无法缓解焦虑。

特殊精神状态下的个体,由于缺乏理性和灵活性,因此他们盲目偏执地依赖一种防御策略来应对焦虑。这些应对焦虑的方式会使个体感到孤立和无助,因为他们的行为并非源于真实的情感,而仅仅是出于偏执的策略需求。因此,这三种机械的神经症方式注定无法缓解焦虑,反而会加剧与自我的进一步疏离,从而引发更多的焦虑。

3. 亲子竞争性焦虑的意象解读

3.1. 被淹死的猫:挣扎在母性与自由之间的悦子

在《远山淡影》中,叙述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叙述者试图通过不可靠的叙述误导读者远离隐含作者,从而揭示叙述者、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张力,以增强叙述的反讽效果[3]。而读完小说,读者就能明白,现实叙述和记忆叙述中的角色实际上是相同的,悦子就是佐知子,万里子便是景子。在悦子的叙述中,普遍的竞争焦虑和伴随的潜在敌意贯穿始终,围绕着一个核心主题——她渴望更好的生活。

在她的内心世界中,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摆脱日本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压迫性性别角色和社会规范。这种深层次的愿望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来源于悦子复杂的个人经历。早年,佐知子在父亲的鼓励下掌握了英语,这是通往外部世界的关键,使她能够接触并沉浸于西方的意识形态和价值体系。这些新思想像一股清流,滋养了她对自由、平等和个人价值的深切渴望,并激发了她对被视为自由和民主堡垒的西方的无限向往。然而,婚姻将她囚禁于传统的日本家庭结构中,她亲身经历了性别不平等带来的压迫和约束。

于她个人,她从小学习外语、接触西方文化,而后却变成了传统的家庭主妇,以照顾丈夫和公公的起居为主。渴望自由的佐知子不甘于囚禁在“相夫教子”和“唯命是从”里。由于当时的社会环境,战后日本社会下,弥漫着失败于颓废的气氛,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以及现代化进程中传统制度和习俗的逐渐瓦解,都进一步加剧了她的疏离感和不满。这些都让佐知子陷入了一个充满约束和被动的生活环境,她对日本的生活失去了希望,激化了她渴望更好生活的动机。国际化和全球化带来的文化交汇和影响,为佐知子所经历的竞争焦虑奠定了基础。

所有反对她愿意的人,包括她的女儿和朋友,都被投射了不同程度的潜在敌意。万里子和佐知子之间关于收养流浪小猫的持续矛盾是这对母女对抗的典型表现。在崇尚力量、渴望自由的佐知子心中,流浪小猫的形象就像是一个刺眼的瑕疵,不断提醒她要留在守旧又无能的日本。而对万里子来说,小猫成为了她唯一能体验到纯粹爱和依赖的实体。万里子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流离失所,母亲佐知子严厉而自私的态度使她缺乏关爱和理解。因此,万里子坚持收养这些流浪猫不仅仅是出于喜爱,更是她内心深处对温暖和安全渴望的深刻体现。佐知子能察觉,频繁的搬迁和不稳定的生活已经在女儿万里子心中植入了深深的不安全感,万里子对搬迁产生了厌恶和抗拒。

女儿对小猫的关爱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内心深处不愿面对的脆弱和无助。她害怕在女儿身上看到这种无能的影子,因为这迫使她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作为一个母亲,她可能也无法为女儿提供足够的保护和力量。因此,佐知子对女儿和小猫之间的纽带既感到愤怒又感到恐惧。她对女儿的无能行为感到愤怒,认为这会给她未来带来不可挽回的伤害。同时,她也害怕这种柔软可能会与她自己的脆弱产生共鸣,迫使她面对自己可能的弱点。这种复杂的情感交织使佐知子对女儿与小猫的关系充满了深深的敌意和排斥。

小猫作为故事中的关键象征,体现了佐知子与女儿之间的竞争动态。对万里子来说,小猫代表了她的唯一愿望,反映了她天生的性情,也是她自我身份的选择。然而,在崇尚强者、厌恶弱者的佐知子看来,流浪猫象征着无能和脆弱,只会让她感到深深的厌恶。佐知子淹死小猫的行为加剧了她们之间的潜在敌意,将亲子对抗升级为相互怨恨:孩子对母亲的厌恶和母亲对不成器女儿的蔑视。

3.2. 未下完的棋:被卷入时代洪流的老先生

石黑一雄曾坦言,他对人们如何“向自己讲述自己的生活故事以及如何自我欺骗”感兴趣。他关注人们有时愿意回顾过去参与的羞耻事件,而有时却完全不愿面对这些事[4]。这也正是绪方的故事。绪方的竞争焦虑源于老一辈与年轻一代的代际鸿沟。他毕生致力于教育事业与当代日本社会对其教育理念和实践的接受度之间的差距。

原子弹爆炸后的社会背景进一步加剧了这一代际差异:传统价值观面临巨大挑战,而新的外来思想迅速扩展并影响年轻一代。作为一名毕生致力于传授日本传统精神和文化精髓的教育者,绪方对自己的文化传承使命充满自豪与热情。然而,绪方亲眼目睹了年轻一代在日本战败后对美国理念的热烈追捧。这些年轻人不再将绪方推崇的道德传统和文化精神视为生活指南,而是倾向于个人主义和自由竞争等西方价值观。他们不仅果断摒弃绪方坚守的传统文化,甚至公开质疑绪方的教育理念。当绪方面对昔日学生的严厉批评时,他的自豪感被严重动摇。学生不仅在私下质疑他的教学方法,还公开批评其教学存在恶劣影响。这动摇了绪方长期建立的教育信念和自我价值,迫使他重新审视自己的教学实践和教育理念。

绪方与儿子二郎之间的下棋场景深刻体现了父子关系的疏离与代际价值观的分歧。这一情节不仅展示了角色间的微妙互动,也反映了更深层次的社会文化变迁。一次,当客人来访并注意到桌上的棋盘时,二郎漫不经心地将棋盘推到一边,棋子掉落也毫不在意。他的冷漠态度不仅体现在对棋局的漠视,也反映了他与父亲沟通的缺乏。未完成的棋局一搁置就是三天,二郎总以工作疲惫为由拒绝继续。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绪方耐心等待三天,细致分析棋局,并坚持认为二郎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他批评二郎缺乏策略和冷静,最终激怒了二郎。儿子认为工作已耗尽精力,不愿为小小棋局徒增烦恼。最终,二郎愤怒地试图掀翻棋盘,意外打碎茶壶,两人不欢而散。

二郎对父亲的冷漠与无奈不仅是代际传承的坚决表达,也是传统在社会进步面前的牺牲与衰落。在经济地位等同于权力的社会中,事业成功成为增强和证明个人实力的最直接方式。二郎能够在家中享受悦子和父亲的关注,完全基于他在职场上的成就。父亲多次询问他的项目进展和上司的尊重,迫使他更加专注于工作,这决定了他的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与此同时,父亲希望二郎在攀登事业高峰的同时,也能坚守他认为至关重要的传统和初心。

二郎的职业困境与父亲对传统的坚持之间的冲突凸显了当时日本社会内部的深层张力。二郎代表了渴望在快速变化的世界中证明自己的年轻一代,他在职业需求与家庭期望之间挣扎。父亲作为扎根于过去的形象,渴望与儿子建立超越物质成功的联系,拥抱传统的价值观。这种分歧不仅是个人冲突,也是战后日本社会更广泛变迁的缩影,现代性与传统在此形成鲜明对比。

绪方与二郎对下棋的不同态度确实反映了他们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差异,体现了代际鸿沟和现代社会中家庭关系的演变。绪方坚持传统家庭价值观,想通过下棋唤起曾经对儿子的教诲,以此加强父子情感纽带。而二郎则体现了现代青年的独立精神,他优先考虑个人成长和职业抱负,认为传统家庭义务限制了他的进步。二郎觉得这些义务剥夺了他的个人时间和自由,使他难以完全投入到与当前目标不一致的活动中。

这位父亲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快速变化的社会环境中,他数十年来致力于保护日本文化遗产的努力显得愈发孤立无援。这滚滚向前的社会洪流中,绪方与儿子的隐形竞争也在悄无声息中拉开。

4. 无效的焦虑防御策略

4.1. 绪方的“顺从型”策略

根据卡伦·霍妮对焦虑的研究,有三种对焦虑的防御机制。而绪方属于“顺从型”,这种策略表现为对他人的顺从与安抚,伴随着普遍的胆怯和对自我主张的恐惧。采用这种机制的个体通常表现出对情感、顺从和伙伴关系的神经质渴望,他们深信“爱我就不会伤害我”或“顺从能避免伤害”。因此,他们极度渴望特定个体或群体的爱、接纳和认可。这一倾向的主要目标是寻求安慰和保护,通过帮助、保护或指导来抵御焦虑。这种策略是强迫性和不加区分的,偶尔表现出真实情感。个体常常压抑和掩饰自己的无助感,这反而加剧了持续的焦虑[5]

绪方对年轻一代的独特态度近乎沉默的容忍。对于两代人之间微妙而复杂的问题和争议,他从不轻易指出,更不愿过度追究。他以近乎完美的礼仪和尊严,精心维护与年轻一代的和谐与尊重。每当他和悦子回忆过去时,即使说起悦子曾经有些幼稚和不周到的行为,绪方也是面带宽容的微笑。他以慈父般的语气轻松地掩盖那些往事,声称自己早已原谅了她,宁愿不再提及那些旧事,更不让它们成为彼此之间的隔阂。然而,悦子对绪方的宽容和宽恕感到极为惊讶,她对自己的不当行为毫无印象,甚至对他人产生了如此影响也一无所知。

但这种善意存在问题:他并非基于对对方处境的理解,而是基于他自认为对他们最有利的方式。他坚信自己坚定的教育理念和对良好品格的强调能够对儿子产生积极影响。尽管他始终保持礼貌和关注,但他将自己的困扰深藏心底,担心表达出来会加剧紧张关系。直到绪方意外在报纸上读到一位前学生公开激烈地表达对他的反叛和批评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努力维护的尊严和宽容并未真正缩短两代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尽管绪方所坚持的传统和宽容是真诚而深刻的,但它们最终无法抵挡时代的潮流。

对绪方的细腻描绘,石黑一雄探讨了代际冲突的复杂性以及平衡传统与现代的挣扎。棋盘作为他们关系的缩影,最终凸显了绪方防御策略的徒劳。他的顺从和屈服并未解决潜在紧张,反而凸显了两代人之间深刻的情感和意识形态分歧。这一情节深刻揭示了在经历重大转型的社会中,文化连续性和个人身份的广泛主题。

4.2. 悦子的“对抗型”策略

相比之下,佐知子在应对亲子关系中的隐藏敌意时,采取了攻击性和占有性的防御策略。这与卡伦·霍妮提出的第二种应对焦虑的防御机制——“对抗型”策略相吻合。这种策略表现为极端的自我主张和攻击性,倾向于对他人采取独裁态度,追求自我扩张和成就。在这种信念驱动下,他们不仅渴望卓越,追求绝对认可,甚至企图控制他人。

这位严格的母亲确实表达了爱,但这种爱往往是控制性和高要求的。她限制万里子按照既定模式发展,否定万里子的个人兴趣和爱好,强迫万里子学习她认为有意义的技能。例如,佐知子强迫万里子参加钢琴和绘画,培养她的“优秀品质”。然而,这些强加的“兴趣”往往适得其反。这些让万里子的生活蒙上了永恒的挣扎和挑战的阴影。万里子和佐知子都对环境表现出深刻的怀疑、不信任甚至敌意,强烈抵制任何外部影响。在叙事展开的过程中,佐知子最初隐藏的真实想法逐渐显现,最终发泄到她的孩子和朋友身上。

在回忆叙事中,佐知子多次强调,女儿的利益是她考虑的第一位,但她无意中暴露的缺陷表明,她以关心女儿幸福为名,实则自私自利。搬到长崎后,佐知子经常长时间外出,将万里子留在家中,导致万里子逃学并在外面游荡。佐知子很少陪伴万里子,对她的关心和管教不足,导致万里子性格孤僻、内向,却又固执冲动。尽管佐知子意识到女儿的叛逆行为和自我封闭状态,她却默许甚至纵容这些情况的发展。

佐知子用尖锐和消极的语言贬低万里子,直指万里子的缺点和错误,这对母女之间直言不讳的否定十分频繁。佐知子对万里子情感疏离且冷漠,很少看见她能提供孩子情感健康所需的基本关怀和支持。这种冷漠加剧了万里子的不安全感和孤独感。在万里子急需安慰和鼓励时,佐知子往往无动于衷。佐知子还对万里子的行为进行严格控制,严重限制她的自由。佐知子要求万里子严格遵守她定下的规矩,并以惩罚相威胁。她经常施加心理压力,让万里子感到必须达到某些标准才能获得母亲的认可,这使得万里子长期处于焦虑和不安中。

对于具有强烈敌意和攻击性倾向的个体来说,他们的人际防御策略可能在短期内提供虚假的安全感,但从长远来看,只会使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关系更加紧张。虽然在叙述中,并未交代景子的自杀原因不明,但在后来的生活中从未找到幸福或快乐。有理由怀疑,这位压迫性的母亲早早就埋下了她最终自杀的种子。因此,找到更健康、更积极的互动方式对她们的心理健康和谐关系至关重要。

5. 有效的焦虑缓解方式

5.1. 清晰的自我认知

悦子在记忆与现实之间的交替叙述,便是对过去事件的深刻重新审视和重新诠释。

悦子作为母亲,意识到她过去的行为已经对大女儿造成了过重的束缚,酿成悲剧。于是她决定打破这种模式,选择敞开心扉,为二女儿的自由成长提供空间。这种改变需要巨大的勇气,因为它意味着放弃以前持有的信念,甚至是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她明白,虽然过去的育儿方法可能源于爱,但如果对孩子产生了负面影响,那么改变是必要的。通过分享她的故事,悦子为孩子提供了更广阔的成长环境,并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了新的方向。

悦子在英国的生活与她在长崎的过去紧密交织。这种叙事技巧不仅是一种文学手段,更是深入回顾她身份复杂性和过去对现在影响的方式。通过将眼前英国的生活与过去长崎的记忆并列,悦子揭示了她丰富的经历层次,也表达了她持续的自我认识和自我反思。通过这种叙事结构,悦子的回忆使她能够重新评估她过去的行为和决定。她开始质疑曾经的自己是否真正理解了她女儿景子的想法和感受,以及她的行为是否真正符合景子的最佳利益。“我现在只对那些我对景子表现出的态度感到遗憾……我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确保当她最终离开时——现在几乎六年前——她与我断绝了所有联系。[6]

在对景子的无限悔恨中,她仍然强调她的行为是出于对女儿的爱和利益考虑。“我离开日本的动机是正当的,我知道我一直非常关心景子的利益。再次讨论这些事情没有任何好处。[6]”不愿孩子经历自己的痛苦处境,她想带着自己的女儿摆脱她这个令人窒息的“父权社会”。却直到失去了景子,她才意识到这剥夺了女儿拥有父爱的权利。悦子评价她的前夫,景子的父亲,是一个能干且关心孩子的父亲,但她的英国丈夫却对景子漠不关心。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和责任的缺失,以及她在处理家庭关系中的错误。然而,尽管她尽了最大努力,在她和二女儿妮基之间某些不可避免的问题仍然存在。

石黑一雄在一次采访中提到,在这部小说中,他关注的是那些“打算做好事并在生活中有所作为的人突然意识到他们浪费了青春”[7]。同样,绪方的自我认知转变也值得挖掘。可以发现,绪方这次在二郎家的停留有不寻常的意图。他在试探自己的儿子对自己是否支持,也是这次相处中,悦子从绪方除得知她过去的行为如何给他人带来了不便。这种交流让双方对彼此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绪方一生致力于传授日本的精神和文化精髓,坚信自己的教学方法可以有效激发学生对日本传统文化的兴趣和尊重。他深信教育可以为社会的文化连续性和多样性做出贡献。这种信念深深植根于他对日本传统文化的深厚感情和对教育孩子的无限热情。他回忆道,“当你相信你在做的事情时,你不会觉得在虚度光阴”[6]。不幸的是,年轻一代对他的教育方法和哲学持有明确的批评和怀疑。学生甚至在公开场合指出其缺点,认为这些方法无法满足他们的学习需求,并可能对他们的个人成长和发展产生负面影响。这些批评,如汹涌的波浪,侵蚀了绪方长期建立的教育信念和自我价值。多年来在社会中保持庄重的绪方最终选择打破这种表面的平静,面对他长期试图避免的问题。他意识到,长期的隐瞒只会使问题复杂化;真正的解决只有通过面对它们。

访问藤原夫人对绪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标志着他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作为同龄人,藤原夫人对不断变化的时代的态度明显更为轻松,她的观点以乐观和积极的立场为特征。虽然感叹着战后的日本翻天覆地,但她迅速转变话题,谈论二郎的职业机会,展示了她更愿意关注未来而不是纠结于过去的差异。她坦率而阳光的性格与绪方的保守性格形成鲜明对比,这份乐观也感化了绪方。最终让他幻灭的还是自己的儿子。作为受他教育影响最深的儿子,二郎的冷漠和疏远让绪方深感无力。

在这段充满挑战和自我发现的旅程中,无论是愿意讲述过去的悦子,还是最终勇敢直面问题的绪方他们都经历了深刻的自我反省,敢于面对他们的真实感受和自我。他们认识到,有时,错误的观点或有害的习惯,尽管曾经被认为是合理的,现在却成为前进的障碍。因此,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放手,寻求新的出路。在每次与记忆的互动中,重新定义了自我。

5.2. 换位思考

可以看到悦子对二女儿妮基表现出深切的理解与共情。她意识到作为母亲,不能仅依赖过去经验或固有教育模式,而应更关注女儿的内心声音,尊重其个性与选择。这种态度转变不仅是对孩子的爱的体现,也是自我认知的深化。

悦子开始从女儿景子的角度思考问题。“毕竟,那个年纪的年轻女性想离家并不意外。[6]”大女儿的离世使她更珍惜与小女儿妮基的关系,努力维系这唯一的母女纽带。通过比较两个女儿的成长过程,悦子放松了对妮基未来的掌控,认识到母女间应保持适当距离与界限。她从细微举动中察觉妮基想回伦敦过自己的生活。对悦子而言,妮基有喜欢的朋友是种安慰。妮基的诗人朋友对悦子的经历很感兴趣,请她提供一些与长崎相关的物品。悦子不仅愿意寻找这些物品,还给予充分情感支持,相信朋友会成功。悦子也很敏锐地保护妮基的隐私。这些变化让人质疑,曾经的万里子是否还是同一个人。对于妮基讨厌被婚姻和孩子束缚,悦子也表示充分的理解和支持。

绪方也最终发生显著变化,绪方对儿子表现出更多同情。起初,他可能更多以权威形象出现,以命令口吻表达期望与要求。最终,他的话语转为真诚祝福,反映出对儿子独立的接受与尊重。这一变化超越语言,影响了他对儿子未来的态度——从试图主导,转为默默提供信任与支持,让儿子探索并决定自己的人生方向。

在与藤原夫人的对话中,绪方回忆起昔日的同事与学生,包括铃木小姐和黑田先生。谈及这些人时,他流露出对过去的怀念与关切。也正是在回顾的过程中,绪方他人的生活选择与经历有了更广阔的视角。当藤原夫人提及儿子与丈夫的工作与生活时,绪方赞扬她丈夫的辛勤工作,并回忆起自己教育儿子的方式,比较之下,他对自己的教育方法进行了反思,也渐渐理解了儿子在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艰辛。

在与学生重夫的对话中,绪方提出他所认为的战败原因只是武力不足,不是因为社会“肤浅”,人民“腐败”[6]。重夫不仅批评绪方的教育理念,认为他们教的是“最具破坏性的谎言”,而现在年轻一代已经有了新的方向,将迎来新的黎明。这震慑了绪方,他不禁重新思考外来文化的影响,重新判断当代年轻人的需求与思考。绪方也承认,战前的日本,一片祥和也只是表面,底下还是存在着基金怕和保守派的各种矛盾。而战败的事实,无疑是为日本社会的无能打上了烙印。绪方也明白了,社会变革不仅是外部环境的变迁,更是人们思想与价值观选择的重大考验。

尽管难以轻易改变长期持有的传统信念与教育方法,完全摒弃原有的观念和视角也颇具挑战,但绪方愿意从另一角度看待事物,这是缓解代际间潜在敌意的重要一步。他努力理解与共情他人,即使这意味着质疑自己长期持有的观点,展现了一种值得称赞的开放性与适应性。这种视角转变的过程不仅丰富了他自己的理解,也为周围人营造了更和谐、支持性的环境。

共情是他们为消除亲子间潜在冲突所做的进一步尝试。这一努力不仅代表了沟通策略的转变,也是角色认知的深刻变革。父母开始尝试从孩子的视角看问题,感受孩子的情感波动,理解他们面临的挑战与困难。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社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高度运转,传统信念与教育方法是否仍适用,或能否传承给下一代,变得不确定。

重温记忆的过程对两位主角而言是一次深刻的自我审视之旅。通过这些回忆,他们重新认识自己,了解孩子的成长轨迹,并清晰看到当前的生活环境与社会发展趋势。这一过程使他们意识到,尽管过去的经历塑造了今天的他们,但要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环境,需要学会灵活调整思维方式与行为。他们认识到,真正的家庭教育不仅是知识的传授,还涉及情感共鸣、价值观引导,以及对未来可能性的开放态度。

6. 结语

本文从卡伦·霍妮的精神分析理论视角,分析石黑一雄小说《远山淡影》中亲子关系的竞争性焦虑及其负面影响。研究发现,建立清晰的自我认知并采取共情视角是化解隐性敌意的关键。亲子冲突常源于特定社会文化背景下父母与子女间的隐性竞争,涉及资源、权力及身份认同的争夺。只有清晰认识并正确面对这种隐性敌意,才能有效缓解冲突。

小说中,佐知子与绪方分别面临两种亲子冲突:母性与子女自由的冲突,以及社会快速进步中的代际鸿沟。佐知子对女儿万里子的冷漠与对小猫的残忍行为,揭示了母性与子女自由之间的冲突。绪方与儿子二郎的关系则体现了传统家庭价值观与现代青年独立意识的冲突。佐知子通过疏远避免冲突,绪方则试图通过传统方式维系父子关系,但两种方式均未奏效。

在小说的结尾,作者通过人物反思提出了应对隐性敌意的有效措施:建立清晰的自我认知并采取换位思考。悦子意识到自己过去行为对万里子的伤害,开始反思并尝试理解女儿的内心世界。绪方也反思了自己对二郎的期望与批评,意识到对儿子个性与职业困境的忽视。通过共情与自我反思,他们开始理解与接纳彼此,缓解了亲子关系中的竞争性焦虑。

参考文献

[1] Horney, K. (1945) Our Inner Conflicts. W. W. Norton & Company, New York.
[2] Horney, K. (1937) The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Our Time. W. W. Norton & Company, New York.
[3] 周丽秋.《远山淡影》中悦子的伦理身份研究[D]: [硕士学位论文]. 武汉: 华中师范大学, 2019.
[4] Wong, C.F. (2000) Reading the Novels.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Kazuo Ishiguro.
[5] Horney, K. (1950) Neurosis and Human Growth. W. W. Norton & Company, New York.
[6] 石黑一雄. 远山淡影[M]. 张晓意, 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9.
[7] Shaffer, B.W. (1998) Understanding Kazuo Ishiguro.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Columb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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