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生态危机,本质上是指人类与自然界之间原本和谐共生的相互作用关系发生严重失衡后的一种状态。人是自然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全体人类的生存与发展都与自然界息息相关。通过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人类不断地从自然界中获取资源,用以满足自身生存的需要,但与此同时,人类也会产生大量的废弃物排放到自然环境之中。整个过程与人体的新陈代谢有相似之处,都是输入与输出的循环过程。然而,地球生态系统的自我净化能力是有限的。虽然它有一定的吸纳和消解的能力,但是一旦人类的活动超过了生态系统的承载能力,就会产生负面影响。如果人类过度地开发自然,就很有可能会导致生态系统的失衡,进而使得自然丧失自我修复的能力。而当这种失衡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引发生态危机。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欧洲大陆,正处于工业化进程的高峰期,这一历史阶段不仅见证了人类生产力的飞跃式提升,同时也展示了工业化所带来的深刻影响。工业革命在推动社会进步的同时,也加快了自然资源消耗与环境退化的速度。与此同时,工业化进程所引发的社会结构转型,特别是机器生产的普及与劳动市场的重构,对人类的心理状态也产生了深远影响,进而催生了现代人的精神生态危机,导致人们普遍感受到了焦虑与空虚。
通过聚焦于挪威剧作家亨利克·易卜生的中后期戏剧作品,旨在深入剖析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社会的双重危机——生态危机与精神生态危机。易卜生的戏剧以其深刻的社会批判性与人性探索性著称。易卜生对艾莉达、海达·高布乐等角色的心理状态描绘,不仅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直接反映,更是对工业化进程下人类精神困境的深刻剖析。
首先,从历史维度来看,易卜生的戏剧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使学者们能够更深入地理解工业化时期欧洲社会的历史变迁,以及这些变迁如何对自然环境与人类精神世界产生的深远影响。这不仅有助于深化研究者对工业革命历史的认识,也能为理解当前全球环境问题提供重要的历史背景。
其次,从文学价值的角度来看,易卜生的戏剧作品不仅是文学艺术的瑰宝,更是对时代精神的深刻反思。其作品中对生态危机与社会问题的揭示,不仅展现了作家的社会责任感与人文关怀,也为后世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灵感与深刻的启示。通过对易卜生戏剧作品的深入分析,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文学与社会现实的互动关系,以及文学作品在塑造社会观念与推动社会变革中的重要作用。
最后,从现实问题的反思来看,当前全球正面临着环境恶化与精神健康问题的双重挑战。易卜生的戏剧作品为研究者们提供了宝贵的历史参照与文学视角,使之能够更加深入地反思现代化进程中的得失。通过对易卜生戏剧中生态危机与精神生态危机的分析,现代人类可以汲取历史教训,为寻求可持续、人性化的发展路径提供有益的启示与借鉴。因此,本研究不仅具有学术价值,更对当代社会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与启示意义。
综上所述,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生态危机与精神生态危机的研究,结合易卜生的戏剧作品进行深入分析,不仅具有深厚的历史与文学价值,更对当代社会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与启示意义。
2. 表征: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生态危机
生态危机在欧洲大陆的出现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早在中世纪末期,自然界便已向人类发出了预警。不过当时的欧洲人并未将之放在心上[1]。直到18世纪六十年代,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开始,生态危机才真正地暴露了在每一个欧洲公民面前,人们也才意识到了这场危机的严重性。19世纪下半叶,欧美国家城市化、工业化进展顺利,这使得欧洲人口数量急剧增加。随着这一变化的出现,城市居民的消费需求也在升级,不仅体现在数量上,同时也表现在人们对商品的种类有了更高的要求。如,在维多利亚时代后期,欧美国家开始流行穿动物皮毛做的时装。中产阶级购买力的增长也导致了需求的激增,有了需求,人们也就会向自然伸手索取。在这一时期,大量野生动物因此受到了迫害,甚至有面临灭绝的风险。尽管物种灭绝在历史和生命进化途中是一件极其常见的事情,但值得注意的是,诸如狩猎、开垦、工业污染和全球化等人类活动,明显地加快了濒危物种灭绝的进程。有资料显示自1650年起,物种灭绝速度每五十年加快一次,多个物种在19世纪前后灭绝[2]。
除物种灭绝之外,在世纪末1的欧洲大陆,河流污染和大气污染等问题也同样值得关注。英国境内最大的河是泰晤士河,在19世纪之前,这条河水质纯净,英国向周围的国家出口的鱼产大多产自于这条河流。可是“在工业革命以后,污染逐渐窒息了泰晤士河,河的水质迅速恶化,病菌滋生,乃至鱼类绝迹。[3]。据统计,在伦敦政府着手进行下水道改造之前,每天大约有250吨排泄物进入泰晤士河[4]。德国也爆发了河流污染事件,与英国一样,都是由于化工厂直接将废水排入河中所导致的。如,德国某玻璃厂附近的河流曾被称为“红河”,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该工厂将工业污水直接排入河流中,污染了水体,河水也就因此变成了红色。此外,德国部分河流中还检测出了铅氧化物,这导致河中生物的大量死亡,甚至对周边陆地动物也造成了不小的危害。到了20世纪初,随着污染的持续恶化,许多物种数量急剧减少,甚至灭绝,最终造成了无法弥补的生物多样性的损失。由于早年间游历欧洲大陆的经历,易卜生也将化工厂与水源污染的话题写进了戏剧之中。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人民公敌》一剧,斯多克芒医生认为导致温泉浴场污染的直接根源是从皮革厂中“流出来的那些臭气熏天的东西把帮浦房送水管里的水都弄脏了。”[5]易卜生直指水质污染问题,因此被林恩·雅各布斯称为生态经典戏剧2的鼻祖。
不过也有学者认为,1866年创作的《布朗德》是易剧中最早出现环境污染的作品[6]。剧中易卜生涉及了英国农村的煤烟污染等问题,“在英国,令人窒息的滚滚煤烟沉落在国土上,染黑了片片新绿,闷死了颗颗美好的嫩芽。这烟尘在乡间遮天蔽日,散发着毒气。”[7]事实上,在世纪末,英国的空气质量也确实不高。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象征物是“蒸汽机”,蒸汽机为工业革命提供了动力,而蒸汽机的动力则来自于煤炭。煤炭的不完全燃烧会造成空气污染,煤烟落到地上“染黑了片片新绿,闷死了颗颗美好的嫩芽”,“煤烟曾折磨大不列颠100多年之久,以烟煤为燃料的城市,在未能找到可替代的燃料之前,无不饱受过数十年的严重的大气污染之苦。”[8]易卜生曾长期旅居慕尼黑,而德国的大气污染状况和其他欧洲国家一样,也在“世纪末”达到了空前的恶劣。在全欧生态凋敝的背景下,文化学者们往往难以置身事外,他们势必会对生态与环境问题投以更为深刻而审慎的目光,力求找到生态危机的历史根源。这种对生态危机之根源的思考,不仅仅是对当前环境状况的深刻反思,更是对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之道的深入探求与不懈追寻。
3. 思索:从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3到精神生态危机(The Crisis of Spiritual Ecology)4
不少生态哲学家、生态批评家将人类正面临的生态危机归咎于西方人类中心主义观念[9]。他们认为生态危机来自于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泛滥,那么作为根源的根源——人类中心主义又是从何而来呢?由此,下文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两种诞生途径进行简要的梳理。
3.1. 生态危机与人类中心主义
人文主义精神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根源。在文艺复兴运动之前,欧洲人民的思想体系里普遍存在着一种万物有灵论(Animism)5的思想。所有的有机物和无机物都被认为是有着智慧的主体,是有思想和情感的实体,每个物体的存在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它们不会因为与人类关系的远近亲疏而有所减损增益。这种思想与利奥波德(Aldo Leopold)在《沙乡年鉴》(A Sand County Almanac)中所倡导的大地伦理相一致,即人类不是自然的主宰,人应该学会像山一样去聆听万物内心的声音。可是文艺复兴运动高昂的人文精神、现代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都让人类有了足够的力量去探索和征服自然。在这种大环境下,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也才顺势借哈姆雷特之口喊出了那句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自然也就在人文主义精神面前褪下了其神秘的面纱,人类由此完成了对自然的祛魅6。
在祛魅之前,自然是“爱隐藏”的。法国生态哲学家皮埃尔·阿多(Pierre Hadot)在其著作中通过描绘希腊神话中头戴面纱的女神伊西斯这一象征性形象,深入探讨了思想家们对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箴言“自然爱隐藏(phusis kruptesthai philei)”的不同解读[10]。在此过程中,大致可以发现人类对待自然时存在着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强调探索和揭示,类似于普罗米修斯式的精神,主张通过科学的实验来揭开自然的神秘面纱,揭示其深层的秘密。另一种强调保持尊重,接近于俄耳甫斯式的哲学思考,认为随意揭开地球的面纱是一种对自然秩序的严重侵犯,是一种不应当的罪过。现代社会明显地是前一种态度占据着上风。
3.2. 生态危机的深层原因是人的精神危机
自然是神秘的,自然万物是有灵的。人文主义运动带来了科学理性的崛起。这一变革深刻地改变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在人文主义运动的影响下,人们开始用理性和科学的方法来探索和解释世界,这导致了对自然的“祛魅”。在此之前,自然万物往往被赋予神秘和超自然的属性,人们相信它们拥有灵魂和力量。然而,随着科学理性的发展,人类开始用更为客观和实证的方法来认识自然。自然的神秘面纱被逐渐揭开,人类开始将其视为可以研究、利用和开发的对象。“自然从一个有灵的存在变成了象征的存在从一个滔滔不绝的一言说主体变成了沉默无言的客体,以至于只有人才享有言说主体的地位。狂傲的人文主义和启蒙理性将自然打入沉默和工具性的深渊。”[9]长此以往,生态危机也就不免会发生了。
人文主义所倡导的精神内核属于意识形态领域的范畴。这种意识形态,作为人类思维和价值观的集合,对人们的行为方式、决策过程乃至生活方式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进一步而言,正是这些精神观念,在无形中塑造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使得人类往往将自己置于世界的中心,将自然视为可以无限制索取的资源库。在这种思维模式下,人类往往会不自觉地忽视自己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共生关系,从而导致了自然环境的破坏、资源的过度消耗以及生态系统的失衡。
最终,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发生的生态危机,其根源在于人的精神观念出现了问题。“生态危机的深层原因或许是人的精神危机,环境的污染源于人的内在心性发生了病变,自然生态治理的关键在改变人类自己的精神状态。”[11]要解决生态危机,不仅需要依靠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环保政策的实施,更需要从源头上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需要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树立一种尊重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伦理观念,从而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因此,在考察欧洲世纪末存在的生态危机的同时,更应该看到那是人们普遍存在着的精神生态危机。
4. 根源:世纪末欧洲人的精神生态危机
在十九世纪末的欧洲,工业化如狂潮般席卷而来,社会结构、生产方式乃至生活模式都在这场浪潮中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剧变。机器逐渐取代了人力,成为生产的主力,推动了社会的快速发展。然而,这场变革并非全然积极,它所带来的代价也逐渐显现。随着理性和科学的迅速崛起,人们对于进步的忧虑也日益加深。“陌生化、机械化的生活方式带来了单调和划一,这在人们心理上引发了苦闷、悲观和绝望的情绪。”[12]世纪末的欧洲人开始担忧,这种看似无尽的进步是否会导致人性的逐渐丧失,是否会将人类困在一个由钢铁和机械构筑的无形牢笼之中。这种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因为在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中,人们普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空虚、疏离和盲目等负面情绪。
机器虽然提高了生产效率,却也使得人们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中失去了对工作的热情和创造力。城市的喧嚣和拥挤也让人们感到压抑和不安,使得他们开始怀念过去宁静的乡村生活。社会的不平等和贫富差距也在这场变革中进一步加剧,使得更多的人陷入了绝望和迷茫之中。
同时“在尼采看来,当时的欧洲已经进入‘群氓的时代’,‘个人’岌岌可危。在这个背景下,易卜生塑造的诸多人物都具有‘世纪末’的特点,颓废、烦与空虚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态。”[13]与易卜生同时代的挪威画家蒙克(Edvard Munch)的作品集中地体现出这种世纪末的景象。“十九世纪,克里斯替阿尼遏(现奥斯陆)的人口从1801年的大约17,000人急剧增加到1900年的大约23万人,城市化和工业化导致了严重的城市贫困,大量儿童和年轻人死于肺结核。”“蒙克大概有四百多幅绘画、素描和版画是受易卜生的作品启发,而且他也为易卜生剧作的演出制作过海报以及担任舞台设计,为《培尔·金特》设计的海报和诸多注释性的绘画更是其中的经典,它们突出地表现了培尔那个焦虑、敏感、疏离的自我形象”。易卜生在后期戏剧中塑造的人物往往具有空虚、烦躁等精神面貌,这些人物对生活和未来感到迷茫和绝望,无法适应快速变化的社会环境,也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和意义。焦虑、空虚、疏离和盲目是世纪末欧洲社会民众普遍存在的心理现象,在易卜生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艾莉达终日在焦虑和空虚中度过,在戏剧一开篇,艾莉达就像是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一样,整天昏昏沉沉的,好像生活中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她内心的波澜。在外人眼中,她也好像是一个病人,终日惶恐不安,精神脆弱。而海达·高布乐的生命是“一首深沉隐郁的诗”[14]。对海达来说,一切事物都没有意思,她也和艾莉达一样,终日闷闷,充满了空虚感。被“群鬼”纠缠的海伦同样地深受焦虑的困扰,她担心自己的秘密会被揭露,担心家庭的和谐会被打破,担心自己会失去一切。这种持续的焦虑感让她的精神生态严重失衡,她变得敏感、多疑、易怒,无法与他人建立真正的信任和联系。易卜生笔下的角色貌似都处在一种精神扭曲的环境之中,女性角色多是表现出一种焦虑和空虚,而男性角色则大多体现为一种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盲目,二者反映在精神生态领域即为人与自我的冲突和人与自然的隔阂。
5. 结语
总的来说,世纪末的欧洲社会正处于一个转型期,人们既享受着工业化带来的便利和进步,又承受着由此产生的种种问题和困扰。身为思想家和艺术家的易卜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时代的特点和问题,并通过他的戏剧(特别是后期戏剧)和诗歌对之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易卜生本人连同他蕴藏于文字中的生态思想,不仅对当时的欧洲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为后世的现代人提供了宝贵的启示和借鉴。
目前全世界人类的生存境遇明确地告诉我们:自然生态的破坏和人类精神的颓败,两者之间紧密相关,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自然生态的破坏已经带来了包括气候变化、物种灭绝、资源枯竭等诸多严重后果。这些问题不仅影响了人类的生存环境,也对地球生态系统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害。而人类精神生态的颓败则表现为道德沦丧、信仰缺失、文化虚无等方面,这种颓败进一步加剧了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形成了恶性循环。因此,拯救地球与拯救人心确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二者缺一不可。不仅要通过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科学管理的完善来解决生态问题,更要关注人类精神生态的健康。
NOTES
1本文的世纪末专指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这段时间。
2林恩所谓的生态经典戏剧,就是指含有生态环保思想的戏剧,不论这种思想是否占据剧作的核心地位。如易卜生的另一部喜剧《布朗德》就涉及了煤炭燃烧对欧洲乡村的影响,但煤烟污染的问题并非《布朗德》的核心主题,但在林恩看来,它仍可被视为生态经典戏剧。
3余谋仓在《走出人类中心主义》中写道,人类中心主义是“一种以人为宇宙中心的观点。它的实质是:一切以人为中心,或一切以人为尺度,为人的利益服务,一切从人的利益出发。”
4“精神生态”(spiritual ecology)这一概念在国内最早是由鲁枢元所正式提出的。精神生态危机指的是人类在精神层面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和挑战。精神生态危机有着如下的一些表现和特征:首先便是个体精神生态失衡。其次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第三,崇拜物质和追逐功利。现代人热衷于追逐物质财富和功名利禄,这些观念成为了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使得现代人不自觉地忽视了自身精神层面的需求。
5万物有灵论又称泛灵论,这一概念最早由英国著名人类学家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在《原始文化》中提出。夏建中教授在《文化人类学理论学派》一书里,对泰勒所描述的万物有灵论观点给出的直接解释是:“万物有灵论认为世间万物都存在灵魂或自然精神,并且控制或影响其他的自然现象。持万物有灵论者认为,这种被影响的自然现象及精神也同样会影响人类社会行为,一颗树和一块石头都跟人类是同等的,都具有同等的价值与权利。”
6“祛魅”是消解科学和知识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使之回归为普通、平凡、日常的过程。本文所提的“祛魅”主要为自然的祛魅,即自然的非神性化,意味着否认自然具有任何主体性、经验和感觉。这主要指的是在现代科学和理性思维的影响下,人们逐渐脱离对神和宗教的依赖,用科学和理性来解释世界和自然现象,使得自然失去了原有的神秘性和神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