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绪论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1899年出生于危地马拉,是拉丁美洲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小说家、诗人,同时也是拉美大陆魔幻现实主义的奠基人。在他年少时,与父母一同住在印第安民族居住的小镇上,这段时期的经历让他日后的作品中包含了许多印第安人的神话、传统文化等[1]。尽管阿斯图里亚斯是拉美文学中极其重要的一位巨匠,但当国内掀起魔幻现实主义的浪潮时,更多地研究则是聚焦于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作家,而对于阿斯图里亚斯及其作品分析的研究远远比不上他们。“别冷落了阿斯图里亚斯”[2],杨开显先生曾在读书报上这样呼吁道。
同时,对于其作品《玉米人》的研究也就更加少。《玉米人》是其斩获诺贝尔文学奖之作,一度被认为是一本以欧洲文化想象来展现设想玛雅文明的超现实主义作品[3]。同时,《玉米人》也被誉为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主要开创之作。《玉米人》主要讲述了印第安人和当地白人在玉米种植问题上发生的冲突以及印第安人的激烈反抗,反映了印第安民族在面临侵略时的反抗精神,同时也表现了他们对自己文化传统的坚守。小说中伊龙酋长率领印第安人奋力阻止拉迪诺人买卖玉米,但在骑警队的强力进攻下,印第安人遭受了沉重的打击。最终,通过一系列神奇而怪诞的情节,印第安人实现了他们的复仇,但也承受了巨大的代价。
《玉米人》中充斥着各类意象,如“玉米”以及书中出现的各种动物。这些意象既象征着拉美大陆上的残酷现实又结合了印第安人的原始思维方式,由此更应该深入探究小说中描绘的各类独特意象,理解其背后的文化含义与隐喻意义。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本文选取了《玉米人》中的各种独特意象来呈现出阿斯图里亚斯在《玉米人》中所呈现出的印第安人特殊的原始思维方式,以及这种思维模式背后所包含的文化内涵。从而结合意象分析探究阿斯图里亚斯对印第安民族悲惨命运的同情,对其反抗精神的肯定。
2. 《玉米人》中的意象研究
意象是文学作品中一种常见的写作手法,分类繁多。它是作者内心思想与情感外化的形象,体现了作者对于某些事件与事物的观点与看法,也体现了作者寄托于其身上的思想情感。《玉米人》中的“玉米”与“纳华尔”贯穿全文自然具有其特殊含义,而“玉米”作为文本题目,更是拥有其独特的意义。
2.1. “玉米”与文化
玉米这一极其重要的农作物,是拉美大陆上所有民族的食物来源,对当地民族历史文明的进程有着独特的意义。同属于拉美大陆的印第安民族自然对玉米也有着深刻的情感,他们的生活与玉米息息相关。对他们来说,玉米不仅仅是生活必须的食物,也渐渐与他们的文化融为一体,代代相传。
被誉为拉美“圣经”的《波波尔·乌》中也记载着印第安民族与玉米之间特殊的连结:神在造人时,首先采用了泥土塑造的方法,但泥人软弱不堪,无法站立,遇水则化,并且缺乏人类应有的理性。接着,众神又用木头进行尝试,可是还是以失败告终。在经过一番挫折之后,众神注意到玉米与雨水结合后不会融化,却会被溶解成另一种肉体,于是开始用玉米造人,“为了创造出人的个性和形象,神用白色的玉米团创造了人的四肢与躯干,黄色的玉米团则成为了人的血肉。同时在人的身体内部放入芦苇,从而人就有了精力。如此一番,就创造出了四个拥有理性的人。”[4] (p. 15)这自然就是人类的祖先。由此,玉米构成了印第安人祖先的身体这一观念自此诞生并代代相传。并且在拉美神话中,玉米神在拉美的出现频率达98次,“有时以一个玉米穗作为头饰,有时当图案作为Kan日的标志时麦穗则呈现出正发芽的状态”[5] (p. 173)。
《玉米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的,玉米是贯穿小说中的主要线索,也是主要的意象。人与玉米密切相关,人们食用玉米,将其视为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人自然而然地被认为是由玉米创造而成的。这种不分主客的原始思维方式也形成完善了印第安民族的“玉米文化”。所以对于被称为“玉米民族”的印第安人来说,拉迪诺人对玉米的所作所为与他们一直以来坚守的文化相悖。
玉米是小说中印第安人赖以生存的粮食,是那些外出战斗的勇士们回到山洞后恢复体力的重要来源。他们用各种方法做出食物:烤玉米、玉米粽子以及玉米粥等等。但对他们来说,玉米不仅是种植的食物,它们对于《玉米人》中的印第安民族而言有着更为魔幻的意义。就如神用玉米造人,而人又各有差异,所以不同的玉米对应着不同的人。在小说中,“他们的孩子是由普通的玉米幻化而成;死去的亲人是干硬的玉米芯、玉米粉;而他们的妻子则是当中最完美且湿润的玉米。”[6] (p. 14)。玉米融入了印第安民族的方方面面,像是无私奉献的母亲滋养着这个古老的民族,同时也成为他们血脉里代代相传的文化基因。他们已合为一体,密不可分,成为和谐的统一体。
然而,现代文明社会中的拉迪诺人来到了这一古老的土地,破坏了和谐的生活状态。他们种植玉米的目的是为了获取更多土地,将玉米种植商业化,进行玉米售卖。他们种植玉米不是为了生存的需要,而是将印第安人视为文化传承的玉米售卖获利,“那些侵略地人种植玉米不是为了自己和家里人的生存,而是把玉米卖给别人,一心想发横财”[6] (p. 28)。这一行为对于印第安人来说与售卖自己的母亲无异。拉迪诺人视“神圣的玉米”为一种盈利手段,所以印第安人自然会对这种行为感到强烈反感。同时也为了守护他们的文化传统,守护他们神圣的“玉米”,他们勇敢地进行反抗与斗争。不过,由于印第安人与现代文明的差距,他们在面对侵略时只能通过他们自己的“纳华尔”来与入侵者展开战斗。
综上,玉米意象在《玉米人》中一边是神圣的象征,而一边则是盈利工具,体现了印第安人的文化传统和现代经济之间的矛盾,同时也表现出了印第安土著与拉迪诺人之间激烈的矛盾冲突。在这种背景下的“玉米”意象,是印第安人生活的保障,是他们文化的重要承载,是他们勇敢反抗的精神来源。
2.2. “纳华尔”与反侵略
“纳华尔”所指的动物意象可以看作是印第安人的保护兽,《玉米人》中也出现了人兽转换这一印第安人原始思维,将人与动物相联系,来更加生动地展现印第安人反抗侵略者的斗争场面。阿斯图里亚斯通过这一类特殊意象反映了印第安民族在殖民侵略下的“反侵略”意识。
2.2.1. 黄毛兔子的反抗
“黄毛兔子”是印第安人酋长加斯巴尔的纳华尔。兔子虽然胆小,但却极其敏捷。“黄色”在印第安文化中代表了死亡、衰败和不幸。当含有特殊意蕴的黄色与弱小的兔子相结合就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意象——“黄毛兔子”。
首先,当他们的家园受到侵略时,黄毛兔子首先站了出来,它的呼救声传遍山野,“来自天空、山岭、河流以及各个地方的黄毛兔子都加入了战斗!它们不仅为了族人,也为了保护本族特有的语言和家园而参战……”[6] (p. 13)。即使黄毛兔子十分弱小,但在面对强大的侵略者时能够勇于反抗,敢于战斗也象征着印第安人的反抗精神与反侵略意识。但它也确实无法对抗熊熊烈火,无法拯救整个民族。虽然这次战斗没有成功,但黄毛兔子唤醒了正熟睡的酋长,意味着唤醒了整个印第安民族,唤起了他们的反抗精神。黄毛兔子弱小但敢于反抗意味着就算印第安人的反抗弱小,但这种反抗也有着重要的意义。
另外,人与保护神的结合在印第安人的原始思维中可以成为更加强大的力量。小说中,酋长加斯巴尔与黄毛兔子的结合为印第安人赢得了前期短暂的胜利。他经常藏身于灌木丛或草垛中,与那些种植玉米的拉迪诺人进行斗争。酋长加斯巴尔和“纳华尔”的结合,成功保卫了家园。但在暂时胜利后,酋长没有继续追击侵略者,将其彻底驱逐出他们的家园,而是集合全族人为他刚出生的儿子举办生日宴。在这期间,加斯巴尔死于“叛变者”马丘洪的毒,黄毛兔子也随之消失不见。失去了酋长的领导以及纳华尔强大力量的守护,剩下的印第安人民几乎全部遇难。
黄毛兔子与酋长的结合,模糊了人与动物之间的边界。他像兔子一样警惕敏捷,具有兽性;同时,保留了人的外貌特征与思想。这种人兽融于一体的思想也就是“纳华尔主义”代表了印第安人的传统文化,他们对敌人的反抗也就象征着印第安人对现代文明野蛮入侵的反抗,对当时恶劣生存环境的抗争。但他们的结局也就象征着印第安人在现代文明的野蛮侵略下的悲惨遭遇,他们传统的力量无法抵挡现代文明。
印第安民族在面对危机时的反侵略意识,他们及时的觉醒与反抗精神通过黄毛兔子这一弱小但机敏的意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但兔子终究敌不过人类的现代文明,即使英勇反抗,他们仍然逃不过悲惨的宿命。
2.2.2. 七戒梅花鹿的报复
梅花鹿这一意象很容易与温和产生联系,同兔子一样是比较温顺的动物,但同时也机警又敏捷。在文中,“七戒”是指梅花鹿战胜了七次火山爆发造成的大火灾,它每闯过一座火山,头上就会出现一道疤痕,所以被称为“七戒梅花鹿”。同时它的额头上还闪烁着三道诡异的萤火,它对应着神秘诡异的巫师,代表着印第安人的复仇。
巫师为了给自己的族人复仇,从售卖毒药的萨卡通家族开始布置一系列的行动。他告诉特贡家族,只有萨卡通家族消失,他们的母亲才可以痊愈。特贡家族为了治好母亲听从了巫师的命令,但他们的精神也受到了伤害。为了保护无辜族人,巫师向他们透露了一个救人之物,就是所谓的“鹿眼石”,即一种鹿和人结合吐出的石头,之后便变为七戒梅花鹿倒在了地上。随后,特贡家的年轻人们发现巫师与七戒梅花鹿之间的死亡伤口完全一致,都位于左耳后的枪眼处。七戒梅花鹿是巫师的“纳华尔”,他们本就为一体。
巫师和鹿两者同归于尽后重获新生,并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强大的“萤火”能力让巫师的复仇之路更加顺利。“七戒梅花鹿死亡之处,突然笼罩了一层白光,从中出现了一束刺眼的光直冲天空,将黑暗驱散,与此同时,七戒梅花鹿缓慢地重新睁开了眼睛……”[6] (p. 80),七戒梅花鹿与巫师复活了。与巫师结合的七戒梅花鹿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复仇,他施放了头顶上三只萤火虫发出的冷火,把迫害印第安人的骑警队队长戈多伊上校缩小为一个傀儡军人。它的最后一次复仇的对象则是直接害死许多族人甚至他们酋长的马丘洪家族,他并未直接对下毒的马丘洪进行报复,而是先把目标放在了正在外出路上的马丘洪独子,而思子心切心怀愤怒的马丘洪最终在拉迪诺人将要成熟的玉米地里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但小说的最后一章质疑了印第安人讲述的梅花鹿复仇事件,作者描述了另外的人对于这一魔幻情节的看法,一个脚夫认为他们的死亡是由于没能逃过火山爆发的厄运。而神父则认为这两个人的死亡是被魔鬼诱惑所致。几种不同叙述者对同一事件的描述使得没有人能了解真相,但不可否认,七戒梅花鹿象征着强烈的复仇精神,是印第安民族反抗精神的超现实呈现。即使充满了魔幻超现实主义色彩,但凸显了印第安人的原始思维模式,有助于保护印第安民族深植于心的文化传统。
2.2.3. 动物意象与双重情感
总体而言,黄毛兔子这一意象象征着印第安民族的反抗精神,它与酋长结合为印第安民族而战斗,为保护他们神圣的家园而斗争。它带领着族人勇敢地进行反抗,击败他们的敌人,保卫神圣的“玉米”,守护他们的“母亲”。这种反抗精神进一步证明了印第安人的反侵略意识。同样,《玉米人》中阿斯图里亚斯也向读者描述了七戒梅花鹿这一复仇者的意象。在印第安民族的传统里,他们普遍认为为族人复仇是每个人的义务,并且这种观念已经融入他们的自我之中。因此,《玉米人》中巫师复仇情节也是印第安民族反抗精神的表现,同时也展现了阿斯图里亚斯对印第安民族反抗精神的肯定。
然而,考虑到拉美的历史背景和现实情况,与处于原始文明阶段的印第安人不同,那些侵略者已经历经了工业革命,所以他们很难将拥有强大现代武器的侵略者驱逐出自己的家园,甚至会牺牲自己的生命以及民族文明。尽管阿斯图里亚斯从印第安民族的视角肯定赞扬了其激烈的反抗行动,但《玉米人》中可以明显感受到作者对印第安民族命运的悲剧隐喻。
在《玉米人》中有各类特殊意象,通过意象结合拉美现实可以看出阿斯图里亚斯隐喻了印第安民族的悲惨命运,同时他对印第安民族的情感也极其复杂,既对他们的不幸感到悲哀,也对他们无法反抗的情况感到愤怒。例如,在《玉米人》这部作品的开篇,与黄毛兔子一起展现的是“蛇”这一意象。黄毛兔子—加斯巴尔正在激烈地与侵略者进行战斗,而伊龙大地作为其保护目标,却变身成了蛇,并开始责怪加斯巴尔,同时缠绕着他,“一旦成功摆脱了那条缠绕他的巨大蟒蛇,他将立即投身于战斗之中,但如何才能安全脱身呢?”[6] (p. 23)。在西方的文学传统中,“蛇”通常是邪恶的标志,犹如那条巨蟒妨碍了酋长的战斗,阻止着印第安人的反抗。伊龙大地是印第安人的居住之地,但作者将其描述为“蛇”,这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这片土地可能激发人类欲望中的邪恶成分,这隐喻了印第安民族的悲惨命运。此外,一个民族捍卫家园的核心战士是一只体型较小的兔子,而在印第安文化中,黄色也被视为死亡的象征,这进一步加强了这一象征意义。
再者,阿斯图里亚斯从多个角度描述了梅花鹿复仇,这不仅让事情的真相变得扑朔迷离,还揭示了作者内心的复杂和矛盾。他一方面肯定印第安民族自身的文化传统,并期望“纳华尔”能够转变为复仇和消除仇恨的强大力量;另一方面,从神话与现实的角度来看,神话只是现实的改写,是现实的写照,“纳华尔”的复仇故事被归类为神话,是因为无法在现实中得到实现,但现实中的难题也需要明确,这种双重的写作手法揭示了阿斯图里亚斯对于印第安民族命运的复杂情感。
这一章从动物意象开始,主要叙述了融入印第安人原始思维与神话的典型意象“黄毛兔子”与“七戒梅花鹿”,表现了印第安人的反侵略意识以及他们的反抗与斗争。同时阿斯图里亚斯也肯定了印第安人敢于反抗的精神,并深切同情印第安民族悲剧性的命运。
3. 结论
《玉米人》中充斥着印第安人传统的文化基因,阿斯图里亚斯娴熟地运用魔幻现实主义将印第安人身处的现实融入到了魔幻的神话之中,“反映了现代化大都市与刀耕火种并存的拉美现实”[7] (p. 528)。
通过动物意象分析,《玉米人》中展现了印第安民族原始思维模式及其独特的文化内涵,而其中带有魔幻色彩的“人–兽”转换模式则展现出了印第安民族的“反侵略”意识,他们变为动物“纳华尔”与侵略者英勇战斗以保卫自己的家园。但双方差距的悬殊也突出了印第安人的生存困境。拉迪诺人将印第安人刻在血液中的文化基因“玉米”转变为盈利工具,这不仅剥夺了他们生存的家园,还破坏了他们的文化传统以及原始思维模式。由此可以看出阿斯图里亚斯对印第安民族悲惨命运的同情,对其反抗精神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