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道格拉斯·斯图尔特(Douglas Stuart, 1976),当代苏格兰作家,1976年出生于苏格兰格拉斯哥市,其处女作《舒吉·贝恩》斩获2020年布克奖。小说生动描述了20世纪80年代由经济政策导致的失业率高涨、逐渐衰败的的格拉斯哥市。故事情节围绕一对困境中的母子展开,阿格尼丝为追寻爱情,毅然抛弃了首任丈夫,带着一儿一女与舒格重建家庭,生下舒吉后却惨遭背叛,从此酗酒成性,逐渐沦为孩子们的负担,她的一儿一女相继离她而去,只有舒吉不肯放弃母亲。直到一次酗酒过后,母亲再也没能醒来,只留舒吉一人在困境中艰难成长。斯图尔特以独特的叙事方式对主人公遭受的创伤进行文学性描述,勾勒出一幅幅生动的创伤全景图。本文以《舒吉·贝恩》为研究对象,对小说中两位主人公所遭受的家庭创伤事件进行梳理。同时,探索斯图尔特在呈现此类创伤事件时所采取的叙述方式,进而探讨斯图尔特创伤叙事的意义。
2. 创伤与文学性创伤叙事的概念
“创伤一般指由外界因素造成的身体或心理的损害,既可指由某种直接的外部力量造成的身体损伤,也可指由某种强烈的情绪伤害所造成的心理损伤。”[1]埃里克森(Kai Erikson)指出,创伤可能来自“一系列人生经历,如长久暴露在危险面前的经历,一次突然的恐惧事件;既可能来自不断的谩骂,也可能来自一次攻击或一段时期的压抑和倒退。”[2]卡西·卡鲁斯(Cathy Caruth)对于创伤的定义被认为是最权威、接受度最广的:“在突然的或灾难性的事件面前,个体原有的经验被覆盖,对这些事件通常表现出延迟的、以幻觉和其他侵入意识的现象重复出现的无法控制的反应[3]。”
随着创伤理论的发展,创伤与文学的关系也受到研究者的关注。赵静蓉总结了二者的关系:创伤是文学发生的动机、是文学的主题和类型[4]。现代文学中涌现出大批以描写战争、女性遭遇强奸与歧视、经济萧条等各类型创伤的文学作品,创伤小说成为集体创伤记忆的载体,再现了不同群体因为战争、经济萧条、性别歧视等所遭受的创伤经历,逐渐成为现代文学艺术中的特殊文类之一[5]。李桂荣在其著作中提到,创伤叙事是对创伤事件、创伤影响、创伤感受等的叙述,创伤既可以是医学性创伤,即病理意义上的创伤;也可以是文学性创伤,即借病理意义上的创伤的特征,来进行作品的构思或表达深刻的思想或感情。文学性创伤是以医学性创伤为基础而延伸出来的创伤,是凭作者的想象而创造出来的,而文学性创伤叙事是文学作品中的创伤叙事,是对文学性创伤的叙事。文学作品中的创伤叙事主题非常广泛,可以是以人类历史题材为源泉叙述历史的真实事件,也可以是纯粹想象的产物,即文学的事件、文学的人物、文学的创伤[6]。文学作品对各种创伤经历生动的叙述和呈现,让更多的人“看见”受创者遭遇的不幸,使读者更加贴近人物的内心,激发读者的同情与关怀。
3. 《舒吉·贝恩》的家庭创伤叙事
小说《舒吉·贝恩》中的创伤叙事是指文学性创伤叙事,是斯图尔特以创伤为主题进行的叙事,小说呈现的创伤既有个人的,也有家庭的。斯图尔特利用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以直接述说的方式将舒吉童年的创伤记忆全盘托出,通过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将阿格尼丝的家庭创伤经历一幕幕地呈现,指明了创伤之源、创伤之经过及创伤之影响。
倘若儿童未能在成长过程中感受到来自父母的关爱,或是被冷落,他们将会产生强烈的创伤体验[7],李桂梅也提到,家庭是个体成长过程中获得庇护以及接受教育的重要场所,父母作为家庭的主导力量,对子女的成长和发展具有很大的影响力[8]。舒吉从小便耳濡目染父母的争吵,原生家庭使舒吉的童年布满伤痕。母亲将领来的所有救济金都用来买酒,舒吉常常需忍受饥饿,还要照顾醉酒后不省人事的母亲。本该是备受宠爱、茁壮成长的年纪,舒吉却承受了同龄人无法想象的生活压力。舒吉悉心照顾母亲,期待她能回归正常,当他感到孤立无援,欲求助于姐姐凯瑟琳和哥哥利克时,却被告知母亲不会好转,最终哥哥姐姐相继离开家庭,将这个“烂摊子”留给舒吉打理。
如果说压抑的家庭氛围难以让孩子感到温暖,而父亲角色的缺席对孩子成长所造成的影响则更为巨大。父亲舒格屡次出轨,最终背叛妻子,抛弃家庭,未尽过父亲的责任。对于稚嫩的儿童,童年时期的一系列创伤体验会使他们尚未成形的性格变得扭曲[9]。一方面,终日与母亲相处的舒吉缺乏“男子气概”,行为举止像个女孩儿,因此屡遭同伴的嘲笑与凌辱。另一方面,父亲缺席的创伤经历使舒吉极度缺乏安全感与信任感,因而没有交心的朋友。尽管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羞辱,舒吉却无人诉说,只能独自承受。家庭的创伤经历无形之中对舒吉的身心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要成为怎样的人,他只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母亲。
阿格尼丝的家庭创伤体验来自父母的漠视、夫妻关系的破裂和亲情的疏离,斯图尔特用意识流展现其伤痕累累的内心世界,体现出受创者面临创伤事件的无助感及创伤的难以治愈性。三十来岁的阿格尼丝与孩子们借宿在父母的公寓,遭受着来自生存空间和心理空间的双重压迫。阿格尼丝极度渴望拥有一个带庭院的、属于自己的房子。当舒格的背叛带给她无尽痛苦之时,母亲没有给予及时的安慰与关心,反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狠狠瞪着她。困在母亲的房间里,任她审判,任她近距离目睹自己婚姻中的每一次败退,实在不堪。”[10]在确认丈夫出轨后,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苍老和孤独”,夫妻之间本该相濡以沫、共渡难关,而舒格在许下虚假的承诺得到阿格尼丝后便原形毕露,不断地将她推入更深的深渊。斯图尔特将阿格尼丝的心理活动外化,呈现出母亲的漠视及丈夫的背叛极大地摧毁了她的自尊心与信念感。此后,阿格尼丝伤心欲绝,借酒消愁直至凋零。
对于成年人来说,所遭受到的创伤会损害他们已经定型的性格结构。[9] (p. 90)在遭受了父母的冷漠与婚姻的不幸后,阿格尼丝性情大变,她的生活仿佛被创伤分割成两个世界。斯图尔特利用意识流的叙述方式展现阿格尼丝创伤思维的混乱,她或是处于缄默无言的状态,或处于喋喋不休、歇斯底里的状态。亲情的疏离既是阿格尼丝遭受创伤的原因,也是其酿成的恶果。由于沾染酒瘾,她无法承担起母亲的责任,反倒成为孩子们的负担,迫使孩子们相继离开家庭,自谋生路。对于远嫁非洲的女儿,阿格尼丝的思念也达到了极点,“原来这就是那个凯瑟琳一直不肯给她的号码,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向她袭来...”[10] p196儿子利克的疏离和戒备也令阿格尼丝倍感孤独。在被孩子抛弃后,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对生活失去了希望。父母的相继离世加剧了阿格尼丝的创伤体验,“她经常在夜里想念舒格,想念那些再也不来电的老友,想念莉齐和沃利,想念远在南非的凯瑟琳。”[10] (p. 233)通过意识流的叙事策略,斯图尔特向读者呈现了阿格尼丝的布满创伤的内心世界,弥补了受创人物的心理活动以及孤独、痛苦和无助的情感,帮助读者理解和想象人物的创伤体验。
小说的家庭创伤叙事塑造了两位“伤痕累累”的人物,生动再现了由压抑的家庭氛围、破裂的家庭关系、家庭成员的漠视所产生的强烈的创伤体验,破碎的家庭令家庭成员深陷创伤,难以自愈。
4. 《舒吉·贝恩》的创伤叙事意义
斯图尔特的创伤叙事在直观展示创伤的同时,也展现了不同人物应对创伤的不同方式,指明了战胜创伤的“良药”。小说中两位主人公都曾努力尝试克服创伤,阿格尼丝最终没能成功,香消玉殒,而舒吉始终在困境中挣扎,努力探索治愈创伤的方法。
内心的创伤不可能完全借助他人得以治愈,抚平内心伤痛的良药不是寄希望于他人。阿格尼丝视爱情如生命,她将治愈创伤的希望寄托于舒格,祈求舒格能够回心转意,与她重归于好,殊不知将她一步步推向深渊的,也正是舒格。她无法正视自己的经历,更不愿向他人倾诉,将自己尘封在过往的不幸经历之中,自怨自艾;囿于曾经不堪的创伤记忆之中,自暴自弃,这是她无法实现创伤治愈的主要原因。创伤通过暴露人性的阴暗面来破坏人们的整体意义感。因此,当个人或群体遭遇创伤性生活经历时,建立意义尤为重要[11]。反观舒吉,在充满污秽的环境下依然心存善念,正是因为他始终找寻生活的意义,对爱保持着信念。
朱迪思·赫尔曼(Judith Herman) [9] (p. 155)指出,创伤的复原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安全的建立;第二个阶段是回顾与哀悼;第三个阶段是重建与正常生活的联系。首先,历经磨难的舒吉最终学会了反击,努力为自己建立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当弗朗西斯等人企图再次戏耍舒吉时,他将布满加害者唾液的湿抹布扔在了弗朗西斯脸上,这是舒吉在克服创伤的漫长道路上迈出的重要一步;其次,舒吉能够回顾与悼念自己所遭受的创伤事件,彻底接受自己过去不幸的遭遇。在外公去世时,他勇敢地向医院的护士诉说了自己的过往,正视童年时期的创伤经历;最后,舒吉尝试走出阴影,通过结识新朋友以建立与正常生活的联系。在小说尾声,舒吉与利安娜在天桥下一起谈心,两个有过共同经历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温暖着彼此,倾听与吐露彼此的心声,共同抚慰受伤的心灵。
通过斯图尔特的独特的叙述方式,创伤事件的震撼及影响跃然纸上,因此,更加凸显受创者“顿悟”的来之不易,这是受创者历经万难后的醒悟与释然,也是战胜创伤的关键。在小说结尾,利安娜说道:“‘舒吉·贝恩不可能会跳舞!’舒吉啧啧咂了咂嘴。他猛地挣开她,向前跑了几步,然后点了点头,踩着他锃亮的鞋,无所畏惧地转了一圈。”[10] (p. 430)正如梅丽在论文中所提到的,“顿悟强调某个瞬间的重要性,这个瞬间塑造并定义了这个人物的自我认知和身份。”[11] (p. 21) “无所畏惧的转了一圈”正是舒吉顿悟的瞬间,这一标志性的转变是战胜创伤的关键一步。由于经历的创伤事件、承受能力和应对方式都有所不同,因此,创伤对人造成的影响也不同。斯图尔特采取开放式的结尾恰好呼应了战胜创伤的不确定性,对于舒吉能否成功摆脱创伤,我们不得而知。然而,正是这一开放式的结尾引导读者们衷心的希望舒吉,这个有着悲惨童年的男孩,能够真正的活在阳光之下,大胆的跳一次令所有人的惊艳的舞,做原原本本、最真实的自己。
5. 结语
在《舒吉·贝恩》中,斯图尔特采用独特的叙事方式生动、直观地展示了两位主人公遭遇的家庭创伤,以及创伤事件带来的心理体验,帮助读者更好地体验和理解创伤事件。同时,斯图尔特的创伤叙事也指明了战胜创伤的“良药”,只有正视创伤,才有战胜创伤的可能。最重要的是,在历经磨难后能淡然面对过往的经历,对未来抱有期望,这是创伤治愈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