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骷髅”指人死之后的骨骼,骷髅用处繁多,如古人用先人骨骼制作骨器,除做一般器皿,还可追思先人。此前,已有相关学者注意到《红楼梦》与《西游记》中的骷髅意象,如罗雁泽在《骷髅符号与全真话语:
<红楼梦>
风月宝鉴新释》中将骷髅这一意象作为一个文学符号,进行了此符号在道教中表现出的戒色思想研究;此外,宋珂君在其《
<西游记>
“白骨精”考辨》中亦将白骨精与佛教的“白骨观”的修法和理念进行联系分析。以上两者虽以不同的宗教为切入视角,却均将“骷髅”这一意象放在宗教视域下展开研究,均涉及到“色”这一宗教概念。诚然,“骷髅”意象与宗教密不可分,而叙述者运用这一意象叙事时却各有特色。
西游记>
红楼梦>
2. “骷髅”意象
“骷髅”一般指人死之后留下的头骨。因为骷髅的特殊性,所以在古代社会生活中具有一定的文化意义,首先代表着死亡,除了世人惧怕死亡这一常见的意义之外,还有追思先人、将头骨制造成器皿等作用。在文学作品中,骷髅经常作为某种带有特殊意义的文学符号出现。
2.1. 超越生死
世人皆乐生恶死,面对死亡总是带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先秦儒家创始人孔子回答季路“问死”时,回答“未知生,焉知死”孔子选择逃避回答这个不确定的问题。而道家代表人物庄子在面对死亡时,却有不同于常人的豁达。在《庄子·至乐》篇中,庄子途中遇髑髅,为之怜悯哀叹,骷髅显梦:
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纵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1]。
通过骷髅说明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可以躲避死亡这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且死亡之后的世界并非活人所恐惧的那般,死亡是获得真正的自由的一种方式。肉身也不过就是尘世中的负累而已,因为没有了肉身的限制,所以也就没有了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羁绊,这显然已经超脱了“有待”这种境界,实现了真正的自由,庄子主要在这则寓言中用骷髅进行内心辩白,用来表达超越生死,实现逍遥游的工具。
因为道家的影响,后世也出现了许多表达乐死的超脱观念,如张衡的《骷髅赋》:
死为休息,生为役劳。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荣位在身,不亦轻于尘毛?飞风曜景,秉尺持刀。巢、许所耻,伯成所逃。况我已化,与道逍遥[2]。
显然是表达超脱现实的名利之争,实现灵魂自由的实证。
2.2. 劝诫世人
骷髅的形象对于人类来说代表着死亡,而死亡之后的世界是未知的,未知的东西往往会让人产生无所适从的恐惧感。所以骷髅往往通过让人产生巨大的恐惧感来引起人类的思考。骷髅作为肉身的内核,通常也会被用来警示世人远离声色犬马,以起到规训教化的功用。如谭处端《骷髅歌》:
骷髅颜貌丑,只为生前恋花酒。巧笑轻肥取意欢,血肉肌肤渐衰朽。渐衰朽,尚贪求,贪财漏罐不成收。爱欲无涯身有限,至令今日作骷髅。作骷髅,尔听取,七宝人身非易做。须明性命似悬丝,等闲莫逐人情去。故将模样画呈伊,看伊今日悟不悟[3]。
以骷髅之衰朽警示人们去除贪欲,远离名利声色。骷髅的特点即是脱离肉身剩下的空壳,这样的中空结构正如佛教的空幻观。空,意为空无、空虚,即任何事物都虚幻不实,自然万物包括人的生老病死都只是暂时的因缘和合,最终归于寂灭。所有世人不过是带肉的骷髅,人们迷恋的美色情爱、富贵荣华也都如过眼云烟。以骷髅警戒世人远离名利声色也在黄庭坚的《骷髅赞》中出现:
黄沙枯髑髅,本是桃李面。而今不忍看,当时恨不见。业风相鼓转,巧色美倩盼。无师无眼禅,看便成一片[4]。
表达出世事变幻无常,红颜与骷髅的转换只在一瞬,世事轮转,是非成败转头空,变化才是真正的永恒。这首诗用红颜和枯骨的强烈对比劝导世人不可执着于表象,沉迷于情欲。在《红楼梦》和《西游记》中也表现出了这样的劝诫功能,道士送给贾瑞的风月宝鉴中的骷髅与王熙凤;美女、鹤发老妪、老翁与白骨夫人同样构成强烈的对比,这两组对比同样具有很强的醒世意义。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红楼梦》与《西游记》之间的骷髅表现方式和传达出的具体内涵又不尽相同。
3. 两者的共同性
骷髅与肉身共同构成人类完整的身体,骷髅意象逐渐与美丽妖娆的容颜联系起来演化为“粉骷髅”意象。在《红楼梦》和《西游记》中最为典型的“粉骷髅”即是风月宝鉴中的骷髅和尸魔白骨精这两个角色。这两个角色之间有着极高的相似性。
3.1. 皆有迷惑人心的特性
无论是在《红楼梦》还是《西游记》里的粉骷髅,均具有魅惑人心的特点。在《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中,贾瑞色迷心窍对王熙凤欲行不轨,在王熙凤的一番捉弄之下,大病一场,奄奄一息。道士送来镜子风月宝鉴,这面镜子分为正反面,正面是内心欲望的投射,反面是骷髅。道士告诫贾瑞万万不可以照正面。但是贾瑞无视道士的劝阻,照了风月宝鉴的正面,此时在风月宝鉴中出现的是面容姣好的王熙凤,这对于贾瑞来说具有极其强大的诱惑力,王熙凤本身婀娜多姿、外形美丽,正是贾瑞所思所想之人,而风月宝鉴的正面又可以放大人内心的欲望,所以在进入镜子之后,贾瑞:
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5], p. 166)。在正反面之间反复了几次之后,贾瑞暴毙而亡。而后烧风月宝鉴的时候,镜子哭道:
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乱真,何苦来烧我([5], p. 166)?
这说明镜中正面的王熙凤是假,反面的骷髅是真,即是说美色也就是骷髅即死亡的另一面,不过像贾瑞这样的纵欲之徒不能明辨是非,看不见事情的本质。
在《西游记》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中,白骨夫人幻化成妙龄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月,才开芍药弄春晴([6], p. 329)。
姣好的容颜迷惑了八戒的心,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同样也让唐僧心生怜悯。直到被孙悟空识破,将她打杀,才化作一堆粉骷髅。
不论是王熙凤还是白骨夫人,这两者均有美丽的外形,曼妙的身姿,这两者对应的是附着在骷髅之上的肉体,具有迷惑人心的作用。但是在肉体之下却是令人发指的森森白骨。对于普通人来说,认识不到实质,真假难辨,难免会被表象所欺骗。
3.2. 具有极强的劝诫意义
在这两部小说中,实质与表象之间的对应关系中隐含了作者的劝诫话语。美女喻“色”,骷髅喻“空”[7],即红颜不过只是粉色的骷髅,不值得世人迷恋。跛足道人所赠的镜子有“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5], p. 166),主要用于戒除色欲。镜子背面的骷髅是风月宝鉴用以戒色的关键所在。而镜子的正面是王熙凤,王熙凤是为容貌靓丽的女性。镜子正面和背面的骷髅和美女构成一体两面。利用主体对正面的美人与背面的骷髅形成对比,通过迁移恐惧达到戒色目的。此外,叙述者不仅仅是将沉迷美色的表象展现出来,更是给出了沉迷美色的严重后果。贾瑞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最终泄精而亡,自食其果。故脂砚斋评曰“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梦里人”。道人送“风月宝鉴”旨在告诫世人色欲即死地,不要为色所迷。
而在《西游记》中,白骨夫人所幻化的姑娘、老妇、老翁这三者虽不尽然像《红楼梦》中的美色通过肉体来蛊惑人心,但是这三者与王熙凤对应的骷髅之间均有真假难辨的特点,在表象的迷惑之下,心地善良的唐僧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白骨夫人所欺骗,甚至因此将孙悟空撵回了花果山。
唐僧见他言言语语,越添恼怒,滚鞍下马来,交沙僧包袱内取出纸笔,即于涧下取水,石上磨墨,写了一纸贬书,递于行者道“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6], p. 337)
唐僧误信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师徒之间多年感情和信任竟然在白骨夫人的捉弄之下倾然颓塌。事实上,世间万物,真假难辨,有时即使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不一定能窥探到事情的真相。
两部作品通过对虚拟人物的描写以达到劝诫世人的作用,旨在告诫世人节制欲望。欲望乃是无底深渊,当世人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世人。世间的一切事物,均有表象和内核,眼之所见不一定就是事情的真相。
4. 两者的差异性
尽管骷髅呈现出许多相同之处,风月宝鉴中的王熙凤和白骨夫人都是粉骷髅,同样具有迷惑人心、劝诫世人的意义。但是在这些相同之下也有一些不同之处。正是这些不同构建起了角色的独特性意义,也丰富拓展了劝诫的更多意义。
4.1. 普通意义上的戒色
在《红楼梦》中,作者曹雪芹将美女和骷髅联系起来形成对应关系。道人所给的风月宝鉴这面镜子本身的名字,就有着明显的意义。“风月”一词一般指男女之间情爱之事。而镜中人与镜外人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道人一再强调只能照反面不可照正面,反面是骷髅,正面是王熙凤。可是问题在于,道人既然知晓照正面的后果,为何不将正面打碎呢?实际上,这体现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即好坏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如果控制不住自己,那么就应当承担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风月宝鉴背后的骷髅与其说是美色的真实体现,不如说是欲望的本来面目,贾瑞面对的骷髅其实也是他自己欲望过剩结果的投射,一旦欲求过剩,就会将自己置身于万劫不复之地,而风月宝鉴正面的王熙凤其实只能代表贾瑞当下所想之人,假如贾瑞此时喜欢的不是王熙凤而是林黛玉,那么在镜中之人则应当是林黛玉才是。
贾瑞沉迷王熙凤的美色,殊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最后终于将自己年轻的生命交付于此。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曹雪芹并没有将女性放在红颜祸水的立场上进行批判,而是转而将矛头对准男性,制作风月宝鉴的警幻仙子在《红楼梦》第五回中说:
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5], p. 87)。
曹公立场显而易见。从全文来看,“《红楼梦》并没有将纵欲问题笼统归罪于女性的诱惑,相反,他在纵欲问题上大力批驳的反而是薛蟠、贾瑞这类浪荡轻薄的男性。从这种角度进行理解,可以发现风月宝鉴中骷髅符号的内涵与整部书的思想体系相吻合,巩固了《红楼梦》思想结构的完整性与统一性。”[8]
综上所述,《红楼梦》风月宝鉴中的“粉骷髅”传达出的仍然停留在男女欲望上的戒色,然而《西游记》中所呈现出的戒色却与此略有不同。
4.2. 宗教意义上的戒色
在《西游记》中,作者所用白骨夫人呈现出的戒色观相比于《红楼梦》来说更具有宗教色彩。尸魔白骨夫人和唐僧师徒在取经路上遇到的许多的妖怪相同,均想要吃下唐僧的肉以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可是世事无常,瞬息万变才是世界的运转之道,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永恒,妄图在变化万千的尘世求得永恒不变这本身就是痴心妄想。白骨夫人就是执着于长生的一个代表,“那妖精在云端里,踏着阴风,看见长老坐在地下,就不胜欢喜道:
造化!造化!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真个今日到了([6], p. 328)。
不需要刻苦修行即可得到修行长生不老,这种捷径的诱惑力看起来似乎不可抵挡。为了追求自己的长生,剥夺别人的生命,“这就是《西游记》当中描写的大多数想吃唐僧肉来获得长生不老的妖精的基本思维模式。”[9]事实上,这些妖精也是世人的一种映射,文学来源于生活,却又超越生活。这世间有太多想不劳而获的人,通过窃取别人几十年如一日的劳动成果为生。
其实,这种对于长生以及对尘世中万物的执念,对应到佛教经常提到的“色”“空”观。佛教《楞严经》卷五《二十五圆通法门》中说道:
观不净相,生大厌离,悟诸色性。以从不净,白骨微尘,归于虚空,空色二无,成无学道[10]。
佛教徒修持白骨观的功德,可以总结为三:一是升起对无常的感受,使人对此世的声色货利之执着松动;二是看到白骨的不净,升起对红尘的彻底厌离,从而断除贪淫;三是证得空性,就是说一切都是不净无常的,同时又是佛性的妙用显现,学人应不取不舍,远离贪嗔,证悟成佛,这就是“空色二无,成无学道”的内容。但妖精的思路与此正好相反。由自私邪恶的利己思维,演化出其细致的谋划:
八戒是天蓬元帅,沙僧是卷帘大将,他的威气尚不曾泄,故不敢拢身([6], p. 328)。
于是设定连环计,试探分化唐僧师徒。“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白骨夫人将“色”看得太重,心中的贪欲造就了自己被灭的结局。
面对白骨夫人的戏弄,身为取经圣僧不仅不能加以辨别,反而信以为真。白骨夫人忽而女身,忽而男身,这本身就寓示着人生的寿命无常,甚至连性别、身份都在变化之中,所以理应放下执着,回到心性修行的正路,回到西天取经的正途。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人生无常、变幻莫测的道理充斥着佛教大小乘各类经典之中,这些朴素的人生哲理,认识层面的知道很容易达到,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却很少有人能真正地参透。只有破除了贪欲,心性才会真正地被解放,佛禅这一盏心灯,往往会在人迷失方向时亮起微弱的光亮。作者用白骨夫人传达出这样的人生哲理,旨在劝诫世人认清真实,断除贪欲从而达到解脱,走上正途。
综上所述,在《西游记》这部小说中,作者用白骨夫人传达出的“戒色”观内涵与《红楼梦》所呈现出的男女情爱之欲有所不同,《西游记》更加偏向于佛教中“色”的观念,只有破除这种“色”的羁绊,才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忏悔自己的过错,只有摒弃对外物的依恋和迷恋才能走上真正的修行之路。
5. 结语
《红楼梦》与《西游记》中骷髅意象同中有异,前者是风月宝鉴中反面的骷髅和正面的王熙凤;后者是白骨夫人与美女、老妪、老翁,前后两者之间都构成了一种骷髅与肉体之间的对应关系。这两部作品中的骷髅均借用肉体来达到迷惑人心实现自己的利益的目的,作者通过这样的写作方式劝诫世人远离声色犬马、贪婪虚假。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部小说所传达出的戒色意义有所差异,《红楼梦》是单纯劝诫世人远离过剩的男女之欲,而《西游记》所传达出的戒色意义更加广阔,更偏向于佛教之中的“色”,旨在劝诫世人远离贪念,辨识真假,认识变幻,从而走上真正的修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