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老师”一词自古以来就承载着中华民族尊师重道的优秀品质,也是现代社会交际中使用较为频繁的一个称谓语,而在不同时代文化背景下指称同一事物的称谓语可能是不同的。经过漫长的发展演变,在当今社会中,“老师”已泛化成为通用的称谓。本文从称谓语“老师”泛化的演变过程切入,总结该称谓当前泛化的特征,进一步探讨其古今嬗变的原因。
2. “老师”词头的虚化
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老师”一词除了泛化值得深究之外,在语法上“老”也有很大的区别,即“老”在最初时有实义,经过不断的虚化演变发展成为词头。“老师”是“老”和“师”两个单音词连用,“老”是会意字,《说文解字》里“老”的解释为:“老,考也。七十曰老。从人、毛、匕。言须发变白也。[1]”可见,“老”的本义指年老、年长,有实在意义。
在先秦时期“老”常与名词搭配构成名词词组,对词根有明显的修饰性意义。
(1) 我生死未可知。幸有老母,无他兄弟,备吾不还,汝肯养吾母乎?(西汉《烈女传》)
(2) 至齐襄王时,孙卿最为老师,齐向修列大夫之缺,而孙卿三为祭酒焉。(东汉《全汉文》)
(3) 鲍叔履其足,曰:“事之济也,在此时。事若不济,老臣死之,公子犹之免也。”(战国《管子》)
(4) 稺牛之角直而澤,老牛之角紾而昔。(战国《周礼》)
(5) 乾为天,为圆,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周《周易》)
(6) 宾升西阶,当阿,东面致命。主人阼阶上北面再拜。授于楹间,南面。宾降,出。主人降,授老雁。(战国《仪礼》)
例句(1)~(3)中老母、老师、老臣指称人,(4)~(6)中老牛、老马、老雁指称动物,由此可见,“老”在此时期作为形容词修饰名词,无论指称人或指称动物,都含有“年老”的意思,未有虚化的动态。
魏晋南北朝时期“老”逐渐演变成名词前缀,用法更为丰富,可跟在亲属称谓前表自称或他称,也可跟在身份和职业前表示一种谦逊的态度。对后面语素的修饰作用和表“年老”意义逐渐减弱,已有虚化的萌芽但未完全虚化。
(7) 肉旁尝有贵族老爷,昼夜不止。数日聪后刘氏,产一蛇一兽,各害人而走。(东晋《六神后记》)
(8) 王国使有老兵百余人,以卫其国。(西晋《三国志》)
(9) 主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憐,何况老奴!遂善之。(南北朝《世说新语》)
(10) 太祖捉其须曰:“老贼,真得汝矣!”复其官,徙勃海。(西晋《三国志》)
例句(7) (8)的“老”表示尊敬之义,而(9) (10)的“老”表示蔑视、谩骂之义,这些词语都已无“年老”之意,“老”的词汇意义已有虚化的倾向。
唐代时期“老”已完成虚化,作为词头大量出现,“老”的修饰性成分进一步减弱,与此能组合的称谓语词范围扩大,唐代“老”附加在身份、地位、职业等一般名称前表称谓的用法进一步扩大,如“老农、老身、老僧、老钠、老师、老胡、老安、老鬼”等这些称谓词语均标明所指人的身份地位他们或自称或他称[2]。
(11) 玄关不闭何人到,此事谁论在佛先。天竺老师留一句,曹溪行者答全篇。(唐《全唐诗》)
(12) 崔垂泣言:“某实太山老师后身,不复忆,幼常听先人言之。”(唐笔记)
(13) 老身弱龄不肖,游浪江湖,交结奸徒,为不平之事。后与李涉博士,蒙简此诗,因而蛭迹。(唐《云溪友议》)
(14) 老僧真古画,闲酌语中听。识病方书圣,谙山草木灵。(唐《全唐诗》)
(15) 至老安敢忘,骏骨正牵盐。(唐《全唐诗》)
例句(11) (12)中的“老师”已经组合在一起使用成为一个词语,作为近指的称呼使用,在唐代释,道两家的传教者被尊称为“老师”,以显示对其身份的尊敬,此时的“老”与现代汉语中“老师”的“老”一样并无实义,已虚化成为词头。
3. “老师”泛化的演变过程
根据史料研究,“老师”一词最早出现于春秋时期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的《春秋左传·禧公三十三年》中:“吾闻之,文不犯顺,武不违敌。子若欲战,则吾退舍,子济而陈,迟速唯命,不然纾我。老师费财,亦无益也。”此处的“老”有实义指历时长久,“师”指军队,“老师”指军队出征日久而疲倦。“老师”在此时并未单独使用形成特定的称谓词,与现在所说的“老师”在词义上大不相同。
唐宋时期,“老师”已虚化成为专属称谓,用作对专门传授佛门理论僧侣的尊称。随着佛教的盛行,出现了大量的佛经著作,佛教最主要的传播途径便是教育,在这种教育过程中,传教者与学教者之间的关系被称为“师”和“生”。“老”在唐代时期已完成虚化,可作为词头成为构词成分,附在“师”前表示尊敬。在唐代诗词中“老师”专指传道者较为常见。
(16) 天竺老师留一句,曹溪行者答全篇。(唐·李山甫《禅林寺作寄刘书记》《全唐诗》)
(17) 从头石上留名去,独向南峰问老师。(唐·王建《寻李山人不遇》《全唐诗》)
(18) 忽遇文殊开慧眼,他年应记老师心。(齐己《病中勉送小师往清凉山礼大圣》《全唐诗》)
在此时期,“老师”一词常与宿儒对言,泛指学识渊博的大儒、素有声望的博学之士。
(19) 看来诗序当时只是个山东学究等人做,不是个老师宿儒之言,故所言都无一事是当。如行苇之序虽皆是诗人之言,但却不得诗人之意。(南宋《诸子语录》)
(20) 其言乃若知本原者,盖生长保傅之間,老师宿儒之傅,尚无差也。(宋《资治通鉴》)
五代时期,“老师”泛称传授技艺的人,是对传授手工技艺者的尊称,“老师”和“良工”都用来表示手工技艺中的佼佼者。受当时社会中,“士农工商”这一等级秩序的影响,手工技艺者的社会地位较低,并没有花大量的笔墨去记载这一人群,因此记录的文献较少。
(21) 其乐工舞郎,多教坊伶人、百工商贾、州县避役之人,又无老师良工教习。(五代《新五代史·杂传十七·崔税》)
明清时期,举人、进士称座主和学管为老师。明代的科举制度受到文人极大的重视,科举制度的选拔也更为严格和复杂,明朝的科举制度分为童试、乡试、会试和殿试四个阶段,通过者分别被称为生员、举人、贡士、进士。举人和进士要拜本届的主考官为座主,成为座主的门生。“老师”也不再是直接教授学员的人,清黄宗羲曾撰文《广师说》对这种现象予以批评“自科举之学兴,而师道亡矣。今老师门生之名遍于天下,岂无师哉!”从中可以窥见“老师”一词出现泛化之端倪[3]。
(22) 至分宜(魏忠贤)当国,而诀者称老翁,其厚之甚者称夫子。此后门称座主俱曰老师。(王世贞《瓤不瓤录》)
(23) 下官因风吹火,小效区区,止可少酬老师乡试提拔之德,尚欠情多多也。(明《警世通言》)
(24) 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报老师之恩矣。(明冯梦龙《警世通言》)
那李御史见了高愚溪,口口称为老师,满面堆下笑来,与他拱揖进来。(明《二刻拍案惊奇》)
清代,“老师”泛指官学教官、书院山长,此时的“老师”已有成为教师的趋势,使用范围进一步扩大,但“老”指道德高尚、学识渊博的含义仍然保存着。
(25) 下言明,即择日上馆。是日,备席延请,递贽敬束修,一切礼仪自不必说。即领了包公,来至书房,拜了圣人,拜了老师。(清《七侠五义》)
(26) 一处是明早接钦差大人到坟上宣读圣旨祭文;一处是请紫阳书院掌教老师,原任光禄寺大堂孙大人明早祭后土。(清《红楼复梦》)
清末时期洋务运动兴办新式学堂,引进大量西方的科学技术成果和各类西方著作文献,也涌现出一批批的洋人教师来教导科学、军事、翻译等新式课程,教师通称教习。但教习主要是一种他称,师生之间面对面的称呼,于洋教习大抵只可称先生,于汉教习则先生、老师皆可[4]。这符合洋务运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理论基础和“师夷长技以自强,的口号。“老师”不再是特指座主和学管,“老师”的称谓便成为对普通教师的尊称。
(27) 学堂为礼法之所……教习则称老师或称先生,如或相遇应垂手侍立,与言则敬对,不言则趋退。其于洋教习则举手加额作礼[4]。(清《江南储才学堂规条》)
4. “老师”泛化特征
4.1. 语义指向的模糊性
《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认为“老师”是“对教师的尊称,泛指传授文化或技术的人或在某方面值得学习的人。这一定义较为模糊,有很大的指向空间,“老师”的词义在不断地泛化,这充分体现了语义指向的模糊性是伴随“老师”称谓的泛化产生的显著语义特征。从《现代汉语词典》的释语来看,“老师”义位有两个义素:(1) 传授文化和技术;(2) 某方面值得学习。这个义位具有多元性或综合性、复杂性,所指的是许多事物的个体,范围广泛[5]。在实际中,“老师”称谓的语义已远远超出了字典所概括的义项。“老师”在不同历史时期其隐喻义在不断地发展进行泛化,指称对象由某些特定人群逐渐模糊化,这也增强了“老师”这一称谓词的灵活性和包容性。
4.2. 指谓范围的扩大
刘大为(1997)指出:“所谓语义泛化,指的是词语在保持越来越少的原有语义特征的情况下,不断产生新的使用方式,将越来越多的对象纳入自己的指谓范围[6]。”在中国近代,在鸦片战争后,中国的教育也经历着从未有的变革,“老师”称谓再次经历泛化,产生新的使用方式,学生将上课的教师尊称为“老师”,将教育行业中的佼佼者称为“先生”,如将堪称中国近代教育史上“一代巨人”的陶行知称为陶先生。渐渐地,“老师”可被用来称为在学校的行政人员,“老师”这一称谓的职业性标记被淡化,但在此时“老师”的指称范围也只在教育领域使用。新中国成立后,“老师”的指谓范围不再限定在学校和教育界,也开始越出教育界而出现在社会的其他领域,比如文艺界、新闻界、出版界、体育界,不管是否在同一领域的人交际时都可称为“老师”。“老师”的泛化现象促进其指谓范围的不断扩大,“老师”的应用范围不断走向多领域化。
4.3. 情感色彩的泛化
在“老师”语义泛化过程中,情感色彩也在跟随其变化而变化,就“老师”的历史演变来看,情感因素对指称对象的作用机制有两种:
一是称谓语“老师”带有尊敬义,表达了说话人对称呼对象的崇敬尊重之情,如唐宋时期“老师”是对传道者的尊称,金代是对传授文化、教授知识的人的尊称。明清时期“老师”作为专有称谓词,已在生活中常用于口语称谓,并已具备对普通教师的尊称,至当代语境中,“老师”更成为人们互相称谓的习惯用语,使用趋向于通俗化,这种积极情感态度促进“老师”的词义不断泛化,在词义的泛化过程中,“老师”所蕴含的情感色彩也在不断发生变化。
二是出现消极的语义感情色彩。随着“老师”指称对象的模糊和指谓范围的扩大,“老师”的使用语境也更为复杂,任何交际领域都可用“老师”来称谓,“老师”称谓无障碍的泛化过程中滥用的现象愈加突出,如传销组织中下级会将上级称为“X老师”,交际领域广泛和会话语境复杂化导致“老师”的语义情感色彩出现消极一面,对“老师”称谓过度泛化与滥用导致其走向庸俗化。
5. “老师”泛化的原因
5.1. 语言内部动因
5.1.1. 语言的类推机制和省力原则
在古代汉语语音系统的简化过程中,出现了大量双音节词取代单音节词的现象,也造成了某些实词虚化为词缀。“老师”一词受此影响,语音形式上由单音节形式发展为双音节形式,“老师”最早是“老”和“师”两个单音词连用,经过不断地演变,“老师”发展为固定的搭配用法,成为双音节词语,“老师”的“老”由形容词虚化为词头,笔者在前文已做详细的阐释,此处不再赘述。
称谓语“老师”属于派生词,由“前缀 + 词根”构成,它的意义主要由词根“师”来承载,词根“师”运用类推机制创造了一系列词语,如“厨师”“律师”“医师”等,词根“师”构词的活泛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称谓语“老师”有多个引申义,用法也更为丰富。无论是语音上的双音节化或是语言的类推机制,语言的省力原则起了很大的作用。
5.1.2. 词语本身的感情色彩
“老师”本身带有崇高的感情色彩,表尊敬义。中国自古就重视教育,“尊师重教”的精神代代相传,古代就有“人有三尊,君、父、师”的说法,由此可见,“老师”这一职业的特殊性和价值性。“老师”作为教育中不可缺少的一环,蕴含着“教”与“学”过程,这一称谓是学识、修养的象征,“老师”主要职责就是教书育人,从而使“老师”一词具有儒雅的精神内核和崇高的感情色彩,这与人们的心理倾向相契合,是时代赋予“老师”身份的认同,因此在语言交际过程中称谓对方为“老师”,使用者可显示出礼貌和谦卑之举,被称者有优越的感觉,同时也契合自古以来尊人卑己的称谓习惯。
5.2. 非语言因素作用
5.2.1. 对社会称谓语困境的积极反应
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社会称谓选择、更替的沿革折射出特定时期的社会价值取向和人群的价值取向的迁移和变化。语言与社会文化紧密相连,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交际环境的日益复杂,会催生出新的文化观念、新的人际关系、新的言语交际,在新旧文化和新旧人际关系的碰撞中,造成没有恰当社会称谓语的出现,也就是称谓困境。称谓语“老师”的泛化正是对社会称谓语困境的积极反应,满足了言语交际过程中的情感需要,在言语交际中,称谓对方“老师”符合交际的礼貌性原则,表达出对交际对象的尊敬,顺势抬高对方的地位,进一步拉近了彼此之间的关系,便于彼此情感的沟通。
5.2.2. 社会发展变化的现实推动力
语言世界多元论认为:语言与人与客观世界密切相关,现实决定认知,认知决定语言,语言反映文化同时也影响文化,认知、现实、语言、文化诸要素多元融合相互作用。语言是社会现象的风向标,社会文化的发展,都会在词义上有所体现,如明代,举人、进士称座主和学管为“老师”,到清代时,泛指官学教官、书院山长,文革时期,“老师”被贬称为“臭老九”,“教师”不再含有尊称义,具有贬义的情感色彩,直到“文革”之后,“老师”又恢复了尊称。“老师”经历了由尊称义→贬义→尊称义的过程,“老师”不断突破时代社会以及领域的局限发生泛化,这都是社会文化的现实推动力,促进“老师”逐渐成为被广泛应用于语言交际中的社会称谓语。
6. 结语
社会称谓语“老师”的泛化是中华民族“尊师重道”的体现,蕴含着丰富的社会文化内容,也是对社会称谓语困境的积极反映,反映出社会转型期人们的价值取向和思维观念,它的泛化顺应了时代的发展,是对社会语言现实的呈现。但“老师”称谓过度泛化与滥用导致其走向庸俗化,老师称谓的滥用源于语言自身的缺陷,是称谓语困境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要解决这一困境,需要人们在运用“老师”一词时,尊重词语异化的规整性,并积极使用其他社会称谓语来分担“老师”称谓泛化的重担;后期的语言文字工作者应当重视这一问题,适当地创造一些社会称谓语或在大量调查的基础上引进一些国际通用的社会称谓语来克服当前的困境现象,如何更好地解决社会称谓语的困境,这是我们今后应该努力的方向。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项目名称:少数民族地区国家通用语言推广普及策略研究,项目编号:22AZD151)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