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yi: The Revenge Witch in Thunderstorm
In Thunderstorm, Fanyi plays the role of a “revenge witch,” sacrificing Zhou Ping, Zhou Chong, and Si Feng to punish Zhou Puyuan and carry out a failed rainfall ceremony. At the same time, however, this ceremony highlights Fanyi’s confirmation of her own ability and her transcendence of the self and is a model for manifesting the spirit of the human subject.
Thunderstorm
《雷雨》是中国现代戏剧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而繁漪一角,更是原著中的灵魂人物。
在情节发展上,繁漪的抉择和采取的行动加速推进着主体剧情,也隔断了几乎所有其他人物回归平静生活的可能,是促使众人命运发生改变的关键转折点。作者曹禺更是将繁漪与戏剧名直接关联:“她是一个最‘雷雨的’……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以它们为转移。”
在剧本创作上,也不难看出曹禺对于繁漪这一人物的偏爱:“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来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繁漪……”
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阐释了“原型”的概念:“原型(archetype),也即是一种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形象。我所说的原型,是指将一首诗与另一首诗联系起来的象征,可用以把我们的文学经验统一并整合起来”
所以,从原型批评理论出发,《雷雨》中的人物都能寻找到原型意象。在原始社会,出于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和对自然的崇敬,巫术活动盛行。“巫术是幻想依靠某种力量或超自然力,对客体施加影响与控制”
同时,从《雷雨》的序言中可以看到,曹禺在创作初期想抒发的不完全是对于当时中国的家庭与社会的批判,也不是受到西方戏剧作品的影响,而是被一种原始、野蛮的情感促发和引导:“《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
在巫术活动中,巫师既是沟通着人类和神鬼之间的桥梁,也是对整场仪式的顺利推进最具有掌控力和执行力的角色,并且,“成为巫师的人,一般是部落的首领,或是曾遇到一些不可思议之事的人。所谓不可思议之事如出生时胎衣不破;或是得了重病,久治不愈,但突然间好转了;或者偶然患疯癫之病,精神失常等。这些被认为是神灵显迹的表现,所以遇到不可思议之事的人有资格成为巫师”
但进一步可以看到的是,基于降雨仪式的角色要求和繁漪的女性身份,繁漪更确切的角色是“女巫”。《周礼·女巫》曾描述道:“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早瑛则舞雩。”
同时,繁漪还具有典型的复仇属性。在这场仪式中,繁漪使用了道具“雷雨”来作为复仇的辅助。开头提到,她本身就具有“雷雨”的性格。繁漪“(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那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
繁漪的言语也暗合着复仇的施行,例如她谴责成全四凤和周萍二人的周冲:“你真没有点男子气,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
因此,繁漪在定位、道具和语言使用等方面都符合巫术仪式中女巫的角色。原始社会的复仇女巫就是繁漪的原型。另外,与繁漪的人生紧密相关的,主要是她的丈夫周朴园、儿子周冲、继子兼情人周萍以及“情敌”鲁四凤;这四个人也在降雨仪式中充当着不同的角色。
周朴园对于繁漪不仅没有履行作为丈夫的责任和义务,反而使她丧失了在人身、精神、言语、情欲等各方面的自由性,是对“女巫”进行围猎的罪恶根源,也就是仪式中的“龙王”。弗雷泽在《金枝》中曾介绍中国求雨仪式中的“龙王”角色:“为求雨,他们会用纸或木头制作一条象征着雨神的巨龙,人们列队带它到处游玩。如果雨水仍不降落,这条假龙就会被愤怒的人们诅咒并撕碎。此外,在恐吓鞭打这位雨神无果后,人们就会公开废黜它的神位。”
周萍、周冲和四凤三位作为年轻一辈,分别对繁漪的人生形成了羁绊。周萍先进行引诱再施行背叛,让她落入骗局,丧失了得以出走的希望;周冲作为至亲在伦理上牵绊着她追求自由的强烈欲望,并在她阻挠周萍、四凤私奔的关键时刻也选择了背叛;四凤不仅是她丈夫旧情人的女儿,还是她得不到的情人的爱人,更与周萍一起成为了上一辈爱情悲剧的延续和深化。繁漪对他们的感情交织着最复杂微妙的爱与恨,而最后也是由她开始打开葬送三个人生命的大门。《中国古代的人体牺牲》一文中介绍了:“人体牺牲是将活人杀死向神灵献礼的一种祭祀方式,在早期社会,是一种常见的社会祭祀习俗,是自然崇拜阶段的一种模拟巫术行为。”
因此,繁漪策划了一场复仇仪式,她想展开复仇的是久久不施雨的“龙王”周朴园,但使用的“牺牲”却包括了自己的情人——周萍、至亲——周冲和怨恨的女人——四凤。同时这是一场失败的仪式,因此她也使自己和另一位母亲陷入疯癫状态,回应了原始、野蛮而未知的力量,为人类无法避免走向的悲剧作出最真切深刻的注脚。
繁漪是怎样施行复仇仪式的呢?在《雷雨》文中的前半部分,繁漪都只是处于仪式的准备环节,逐渐为正式进行做出铺垫,包括她受到周朴园的欺侮和周萍的背弃。繁漪决心不能受两代人的压迫,所以宣布:“现在(望窗外,自语,暗示着恶兆地)风暴就要起来了!”
繁漪尾随周萍来到鲁家偷听周萍和四凤对话之后,关上窗户阻断周萍遁逃的环节,成为仪式过程的第一个高潮。此时雷电交加的鲁家仿佛一个天然的大祭坛,“女巫”繁漪冷眼旁观着“牺牲”周萍和四凤,发出来“女人叹气的声音,敲窗户”
复仇仪式的最大高潮将祭坛地点由鲁家转移回周公馆,此时众人都处于崩溃和疯狂的边缘,所以巫师只需要用语言煽动情绪,就能达到做法的冲击力。繁漪“(失了母性,喊着)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
最后,四凤和周冲触电而死,周萍自杀身亡,繁漪陷入疯癫,被剥夺了女巫的资格,周朴园留守周家并陪护二人,与繁漪相关的四个角色都无法善终,整场复仇仪式终结并宣告失败。
繁漪的复仇仪式是失败的,这并不仅仅体现在剧中每个人都走向了悲剧,而是每个人的夙愿都没有得到满足,并且在相互制衡中一同陷入深渊。《雷雨》中最尖锐的矛盾是新旧社会更迭之际在旧式家庭中所产生的矛盾。繁漪、四凤、周萍和周冲都想逃离周公馆之流网织成的旧社会、迎来没有压抑感和负罪感的新生活,却因为各自的伦理和情感问题阻碍了前进的步伐。
繁漪幻想的理想模式是与周萍一同私奔,因为她“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救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
周冲和周朴园都只想一直维持生活的现状,只不过前者是因为过于幸福所以打击到来之时显得无辜而致命,后者过于麻木而只想平静无波地度过后半生。周冲并没有像四凤和周萍一样犯下罪过,但“连续不断的失望绊住他的脚。每次失望都是一只尖利的锥,那是他应得的刑罚”
上古的降雨仪式产生于满足人们的生产生活需要,最终应该导向喜庆团圆的结局;而在《雷雨》中人们都无法得偿所愿。可见,繁漪的这场复仇仪式虽然惩戒了“龙王”,触及了封建家族和伦理制度的残酷本质,但是对剧中人物命运而言是失败的。
这场降雨仪式失败的原因有三。一是“女巫”和“牺牲”的不纯洁性。繁漪、四凤、周萍和周冲身上都带着有心为之或者无意生成的罪过,这使得这场仪式本身就沾染了污秽。“巫师本身要沐浴、饮食禁忌(有的还有性禁忌)”
二是“女巫”的计算失误。巫师应该是在仪式中最严谨地精心计算每个环节,达到成功推进以至于顺利结束的效果的关键人物,但如前文介绍降雨过程所言,繁漪在最后将复仇仪式导向了脱离掌控的深渊,她“(笑向周萍,悔恨地)萍,我,我万想不到是——是这样,萍——”
三是最根本也是最关键的,就是封建观念的根深蒂固。即使历史进入到了新社会,落后腐朽的封建思想依然存在。无论社会制度发生了怎样的变革,社会中的结构性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旧时的力量过于强大而无法被个体彻底干预和清除。所以即使繁漪作为“雷雨”想要打破和改变这一陈腐的现状,也“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
另一方面,虽然周朴园无法继续实施压迫,但是周公馆仍然存在,类似于周氏的封建大家庭依旧没有覆灭,强权对弱势进行压迫和剥削的思想观念也没有根除,也象征着人类很难挣脱不可知命运和思想牢笼的桎梏。正如曹禺所言:“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能自己来主宰着。”
繁漪作为女巫,在《雷雨》中实施了一场失败的复仇仪式,让自己走向精神的解体,让三个年轻人成为“牺牲”走向了肉体死亡,让“龙王”周朴园因为久不降雨得到应有的惩戒,让众人在沉重的罪恶中了此残生。这意味着,繁漪是一位失败的女巫。
但是从深层看,繁漪扮演的巫师角色,是仪式中的重要人物;与此同时,她在扮演女巫、施行复仇、带来真正的“雷雨”的时刻也摈弃了母性而回归了人性,在最后时刻热切剖白:“现在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不虑顾一切地)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
所以,繁漪女巫施行复仇仪式的过程,其实也是展示自身力量和彰显存在价值的过程;原始社会的巫术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一种具象呈现。“巫术所担负的都是人的现实能力所不能及的事,都是用人们一般生产和生活技能不能控制的事。越力所不能及,越不能直接控制,便越产生出控制的要求,于是便借助巫术来达到这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