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1年，元宇宙事业突然进入了一个爆发式的阶段。3月，罗布乐思正式上市，号称元宇宙第一股。8月，英伟达公司公布了第一个基于元宇宙的仿真与合作平台。10月，Facebook公司宣布将其改名为“元”。12月，百度推出了第一款“希壤”，通过邀请代码，用户可以在“希壤”空间中进行超前体验。“ChatGPT”的诞生，表明元宇宙技术又取得了一个关键性的突破。元宇宙之所以能够以势不可当之势走向现实，因为元宇宙技术的诞生并非偶然，它有着深层次的人文原因。首先，元宇宙是人原初虚拟性延申的结果。人可以在精神世界中虚拟有别于现实世界的东西，随后通过实践使大脑中的“虚构”之物在现实中呈现出来。在人的原初虚拟性诱导下，人类不断向着虚拟性方向发展。此外，元宇宙还是西方精英们为对抗虚无感所做的一个努力 [4] 。自古以来，人们就在为其存在的意义寻求一个终极的保障，宗教神话就是其寻求的一个结果。但随着宗教构建的神话幻想被近现代科学文化打破，人便再次陷入了无意义的虚无感的漩涡之中。麦克唐纳的《幻境》中就曾多次表明，这种虚无感就像影子一般一直跟随着自己 [5] 。现代科学文化进程在虚无感的压迫下，不断寻求意义世界，最后与人的原初虚拟性结合，为元宇宙的诞生提供了先天的人文条件。

元宇宙整合了人工智能、数字孪生、全息映射、柔性穿戴、区块链、计算视觉等技术，制造丰富、逼真的虚拟平行世界 [6] 。它承诺给全身沉浸，极致的感官体验、去中心化的自由发展、虚拟永生、逆时空旅行等消费层面的电商服务，虽然极大的满足了人们内心的需求，很大程度上可能会推动经济社会的优化升级与全新发展。但元宇宙所提供的这些消费层面的电商服务，却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很有可能如同一朵绚丽的彩虹气泡，一触及破，化为幻影。元宇宙电商服务所提供的逆时空旅行、虚拟永生。实际上，始终是以现实世界为母版，时间是人永远无法摆脱的枷锁，元宇宙技术并不能阻止人在现实世界中的消亡。同时，逆时空旅行，离不开没有现实世界的探究，唯有通过现实世界的考古探究，才能还原不同时代的场景，以此为母版，才能实现一定意义的逆时空旅行。但元宇宙一出场，就被人们期许着是一个独立，甚至是超越现实世界之上的世界，显然是本末倒置了。此外，它还以其分布式、去中心化的社会格局，承诺给人们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的完美世界的体验服务。但其背后可能是现实世界的数字封建主义，现实世界中每个区块链是有主的，元宇宙中的参与者更像是数据领主领地上的数字奴隶，被悄无声息地剥削劳动成果。此外，Web 3.0时代信息网络技术带来的新型交易模式，除促进数字经济市场繁荣外，还面临法律性质认定与监管缺位的问题 [7] 。

最后，元宇宙电商服务承诺的全身沉浸，为参与者提供了极致的感官快感，并且通过混淆虚实之间的界限，使其在一定程度上为“真”，让人们在这样的享受之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但其本质实际上是，人们对现实世界真假难辨的反抗。由于对于现实世界真实性的质疑，人们决定尽其所能以虚拟的手段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真实”世界，实际上也是亲手为自己打造一个牢笼。虚拟世界本质上如同柏拉图的洞穴，人们在虚拟世界中看到的实际上都是技术的火光对现实世界投影。虚拟性本身就带有一定的欺骗性，作为沟通之神和语言发明者的赫尔墨斯主导着虚拟性，同时他也是谎言的制造者，常常在应该给予引导的时候故意误导人们，使各种形式的虚拟世界一直涌动着虚假与欺骗的暗流 [8] 。这些虚拟电商服务极可能而导致真理的本质主义消解，享乐主义抬头，最终引诱人们实现对现实世界的集体反叛。

元宇宙电商服务提供的全身沉浸、感官体验，其哲学本质其实是“缸中之脑”，源于对现实世界真实性的质疑。正因如此，西方哲学历来就有寻求事物背后本质的传统，因为人们难以确定现实世界是否真实。如此，当我们通过计算器给我们大脑输送信息，给我们营造一个虚拟的世界，并且通过技术保证这个世界能够稳定存在时，这个虚拟出来的世界也许会与现实世界没多大的区别。这种情况下，现实与虚拟的界限在人们的观念中逐渐变得模糊，现实与虚拟也在逐渐融合。如此一来，元宇宙里面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是真实的，比如查尔默斯就认为虚拟现实也是一种真实的现实，虚拟现实里面的对象以及在这里面所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 [10] 。

由于对于现实世界真实性的存疑，西方文化中历来就有一种虚无感，元宇宙正是西方精英为对抗这种虚无感所寻找的一种方法。我们无法知道我们所获得的信息背后的东西是否真实，我们有的只是感觉，我们能相信的也只有感觉。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全身沉浸的元宇宙就成了人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在元宇宙中，人们能够获得最大程度上的感官的享受。但是，在这样一个时代，现实与虚拟的界限已经消融，对于人们来说，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都是一样的。如此还不如以虚拟世界的原则来生活，推崇感觉至上。但是，在这时人们却丢失了对于人来说尤为重要的终极关怀，人作为有限的理性存在者，能创造技术却难以管控自己的能力，正因如此，人类历来都在寻找一个超越自己的存在来约束自己的行为。但是，当元宇宙时代来临，人类可以作为自己世界的神，享受着属于神的能力。这时人类心中没了信仰，有的只是感官上的无尽享受，最终难免会走向虚无主义。

近现代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科学文化逐渐与人文文化发生了分裂，并且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这样的分裂越来越大，到最后科学文化已经有了挤压人文文化的趋势。芒福德首先意识到技术逻辑对于人文的挟持，他提出了“巨机器”的概念，人被技术所裹挟，成为其一部分。时钟的使用将人如同机器一样统一规划，整个人类社会本质上就如同一个巨型机器 [11] 。同时，在现在的各工厂车间，工人俨然已经成为了机器的一部分，每天因为各种现实原因而被集置在机器之下。

在这些传统现代技术的强制拘押下，人已然难以摆脱技术的控制。在着过程中，人能够感知到自己的主体性正在遭受威胁，并对技术产生抗拒。但元宇宙是顺应人自身最原始的需求而来，是人的原初虚拟性与对抗自身虚无感的产物，尤其是其提供的消费电商服务，更是让人难以抗拒。元宇宙之所以能够诱骗人们主动放弃其主体性，仅靠抓住人们的需求感是不够的，人们希望的是真实的满足。因而元宇宙通过混淆真与假之间的界限，使自己提供的电商服务附有一定真的效力。最终的结果是，尽管元宇宙给人提供的诸多电商服务并不一定为真，但依然有着致命的魔力，让人自愿受缚于虚拟世界。并且通过其全身沉浸电商消费服务直接控制着人们的信息来源，以自己的方式，对人们的意识、主体性进行重塑，最终让人彻底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元宇宙的诞生除了是人自身最原始的需求的体现，还是其技术万能主义的结果。人们试图利用数字孪生、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技术复刻整个现实世界，将现实中的一切还原为数据。但数据并不能复刻一切，技术也并非万能 [12] 。康德早就用物自体概念为科学技术的使用范围划下了界限，现实世界的每个具体事物都是物自体，由于演化的结果，我们只能通过感官来感知有限的信息。但这信息只是事物属性的一部分，导致我们所认识到的只是我们所捕获的各种事物属性的拼接。而数据的复刻也只是通过有限的信息来进行的。因此数据并不能够还原一切，若非要用数据还原现存之物，只会导致现存之物在数据的描述下失真，最终成为一张张黑白照。

数据还原主义是现代技术本性的一个真实写照，它不能涵盖一切。相反，它有很强的强制性、排外性。哈贝马斯看到了这一点，他认为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就是人类互动的领域被工具理性所干涉，人们在交往中只关注利益、方法效率，从而导致了人类其他社会向度的缺失，这样的入侵导致了人类社会单一化、黑白化。在元宇宙时代，这样的问题将更为突出，技术逻辑不再单单是对人的生活世界的干涉，而是对整个人类社会统治，人在元宇宙所提供的各种电商服务的诱导下，丧失自己的主体性、独立性。最终元宇宙社会对人的主体性进行了消解，主要表现在元宇宙时代，数据即一切。人的历史不再是仅仅依靠记忆性的存在，它被数据化。但是人的认同感、归属感以及价值取向等精神属性都是在历史中形成的，抹去了人的历史，也就消解了人的人文价值。人没了象征着自己本质属性的精神世界，就只是一堆数据性的存在。此时，人工智能成了处理数据的主体，人反倒成了被处理的存在。所以相较于以往的现代技术只是对人主体性的奴役，将人强制性地拘留在机器前而言，元宇宙将人与元宇宙之间的主客体关系进行了颠覆，人由于成了数据的存在，最后人成为元宇宙所处理的客体。并且对人的主体性进行的是殖民式的规训，使人迷失自我，然后在迷失之中走向了丧失。

人在与元宇宙的对峙中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性，成为元宇宙的附庸。当然，元宇宙世界中人的主体性的退隐，是对于人与元宇宙作为两个独立的客体而言的。对于元宇宙而言，人丧失了属于自己的主体性。但在元宇宙中，人们在社交、生活、行动等方面都是有着自己主体性的体现，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只是本质上是元宇宙允许范围内的自由。

人的自由是在主体性的发挥之中体现出来的，从主体性的发挥方面来理解自由，元宇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实现更大的自由，因为我们确实可以通过元宇宙来克服现实生活所给我们带来的诸多限制。但当人们意识到元宇宙所给我们带来的自由，是通过牺牲自己相对于元宇宙的独立性的方式换来时，元宇宙成为高于人类的存在，那么相对于元宇宙本身而言，人就是不自由的。电影《黑客帝国》中的场景就是鲜明的例子。矩阵中的每个人行为看似都是自由的，可以跟生活在现实中一样生活、娱乐。尽管这一切看似自由，但是这一幕却总给人一种不自由的感觉。我们之所以会意识到矩阵中人是不自由的，是因为矩阵中人们的自由其实是建立在更深层次的不自由之上的。在矩阵中，人们所获取的一切信息都是由异己的存在所给予的。长期以来，人们沉浸在元宇宙电商带来的诸多消费服务之中，所接收的信息都被异己的东西所掌控，人的意识自然会被控制、塑造，最后引诱我们做出“自由”的选择。所以在元宇宙中，用户得到的自由只是被资本大环境支配下戴着镣铐地跳舞的自由 [13] 。

元宇宙所提供的诸多消费层面的电商服务，可以让我们的感性认识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但相比之下，人的理性认识却得不到多大训练，如此一来，人的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之间就会失衡。所以在元宇宙世界降临的前期，人类由于其理性能力的不足，不可避免地会沉浸在元宇宙电商所提供的各种娱乐服务之中，最终让自己迷失在元宇宙世界。人缺乏与元宇宙给人的感性认识相匹配的理性能力和足够的定力，去对待如此完美的虚拟世界，人类最终的结果就是背叛现实、迷失自我。正因如此才有学者断言：“失控将是全人类的最终命运和结局。” [14]

但哪怕在睡梦中，我们也会因为刹那的反观，猛地觉察到自己身处梦境，然后从迷梦中惊醒；哪怕是被困柏拉图洞穴里面的囚徒，在通过转身之后，也会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虚假的世界之中。这是人与生俱来的超脱性，尽管在多数时候这种性质并不能让人实现自我救赎，但这丝毫不阻碍它的存在。当人们惊醒自己处在虚幻之中，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人就要面临一个真正自由的选择了。因为惊醒并意味着人就能摆脱元宇宙所给我们带来的不利影响，要想超脱出来，还需要一条道路。

人要在迷幻之中实现转身、超脱，仅靠突然的惊醒是不够的，实现超脱还需要人的努力。当人觉察到自己所处困境时，想要实现超脱还得与周围艰难的环境以及自己的欲望作斗争。所以洞穴里面的囚徒即便知道自己身处虚幻之中，也还是有人选择留在洞穴，只有少数几个囚徒能艰难地走出洞外。在元宇宙世界或者哪怕是现实世界中，我们不也如同洞穴里面的囚徒？有的人会选择积极向上的道路，负重前行，也有人选择安于现状、消极堕落，但这都是人自主抉择的结果。相较于洞穴和现实世界中的各种诱惑，元宇宙给人的诱惑无疑更为致命。欲望、惰性是人的本质属性，它并不会随着我们对身体、现实的摒弃而消失。相反，元宇宙的增强现实等技术所带来的感官享受，无疑会最大限度它刺激人的欲望，让人很难从中抽离。

所以在元宇宙时代，当我们觉察到自己深陷元宇宙的控制时，我们就已经站在了抉择命运的十字路口。是努力与元宇宙的诱惑以及自己的欲望斗争，在艰苦的超脱中回归冰冷的现实世界？还是顺从自己的消极堕落性，在梦幻的虚拟世界中沉沦？人们在回归现实的时候，难免会遇到挫折苦难，但我们可以在现实的苦难之中确认自我、增强自我。当人们沉迷虚拟世界时，的确可以从中获得无限的快乐，但这快乐却有可能是以人类文明的未来为代价的。这样会导致现实世界退隐，人类的未来也将走向歧途，最终走向绝路。

人类从虚拟中超脱的过程，无疑会遭受比洞穴中的囚徒更大的痛苦，但这个超脱的过程却是人重新从元宇宙那里夺回自己主体性的过程，也是实现自由的过程。在这过程中人逐渐摆脱元宇宙所带来的诱惑，转向元宇宙自身，最后，在这抽离的过程中将元宇宙技术放回原本属于它的位置，将其作为一个工具看待。如此一来，元宇宙社会只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阶段而非归属，人类最终实现虚拟向现实的回归。完成从现实走向虚拟，又从虚拟走向现实的“否定之否定”进程，最终使用虚拟技术助力人类文明向前发展。在将元宇宙作为工具的使用中，虽然人类对它还是有所依赖，在这一层面上来说是不自由的，但这种不自由只是和我们平时使用一个具体工具所带来的不自由一样的。如此一来，人实现了自己主体性的重塑，而元宇宙技术只是作为一个工具的存在，最终借助元宇宙让自己的主体性得到更好地发挥，让我们获得更大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