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ploring the Multiple Soundscape in “In Ili”
“In Ili” records Wang Meng’s daily life in Ili for sixteen years, in which natural and secular sounds constitute a diverse and rich sound landscape in the work, intertwined and complementary to each other. The article attempts to trace Wang Meng’s application and narrative of sound, analyze the construction and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ound scene in the work, and combine the author’s personal experience to explore the unique personal experiences and thoughts hidden behind it, feel the philosophical thoughts it conveys about life and death and history.
Wang Meng
《在伊犁》是王蒙创作历程中的一抹亮色,不同于他所擅长的政治生活书写,而是记录了他在伊犁充满烟火气息的日常生活。《在伊犁》近些年不断得到关注,研究者主要围绕其艺术特色、民俗文化及创作影响等方面展开探讨,近几年对比研究也十分兴盛,学者们研究角度多元且论述深刻,可见重读《在伊犁》的重要性与必要性。而笔者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发现王蒙在新疆生活记录的各种声音都饶有意味,结合声景学先驱谢弗的“声音景观”概念,能进一步探索《在伊犁》中的丰富世界。通过追索王蒙对声音的应用场合与叙事,分析文本中的声音世界建构及其特点,再结合作者个人经历,挖掘背后所蕴藏的个人独特经历与思绪,感受其传达的关于生死、历史之间的哲思。
加拿大音乐家谢弗提出的“声音景观”(Soundscape)概念,指的是某段时间、特定环境下所有声音的集合,这有助于我们探索一定时代环境下声音与个体、社会、文化之间的丰富意义。王蒙在新疆的漫长岁月里,虽身处嘈杂的环境之中,但根据感官的需求在日常生活音景里进行筛选,最后呈现出《在伊犁》多元独特的声音世界,这些都是可以诉诸于人的听觉或能引起联想的声音,其中既有祥和的自然之声也有喧哗的世俗之音,且自然界的声响较为纯粹,而世俗之音相较更加复杂。
《在伊犁》系列作品中,对于纯粹自然环境的描写并不多,但在这些着墨中总有声音的出现,使画面更加闲适宁静,让读者感受到伊犁似乎是个处于边缘但逍遥自在的桃花源。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自然之声是鸟鸣与流水声,谢弗在其论著中提到,鸟类的某些情感语言与人类声音表达和音乐表达存在相似性,王蒙在侧耳倾听鸟鸣啁啾的时候,也流露了自己的感受,“叽叽啾啾的鸟鸣令人心醉,令人忘却一切烦恼,只惊异于世界的鲜嫩、明亮、快乐和美丽”
谢弗还认为,水声是人类最初有听觉时所听到的声音,水声构成了最原始的音景和声音基础,人们会为它的变化而感到欢欣。在遥远的内陆,伊犁的水声是那么清亮又惹人喜爱,夏日引路边明渠的水入园内毛渠,潺潺的水声“更给我们这闲适的茶棚增添了新鲜的生趣”
与丰富的自然音景相补充、相映衬的,正是世俗生活的音景,二者有机统一于完整的叙述格局中。王蒙与伊犁人民共同生活,所感受到的世俗之音主要来自于日常交际言行、民族音乐及时代背景下的复杂政治之声,这些琐碎的世俗声音却共同组成了王蒙笔下特有的音景,散发出独特的魅力。
王蒙与伊犁人民的交往是整部作品的明线,许多言语声音虽然平凡但具备深远意义,借谢弗对音景中“主调音”(Keynote Sound)的理解,《在伊犁》中的日常交际其实确定了整幅“音景”的调性,支撑起整个声音景观温馨又富有力量的基本轮廓。善良纯朴的伊犁人民总能用质朴但中肯的话语,或抚慰王蒙受挫的心灵,让多年后的王蒙回忆往事仍感到温情,或传达乐观朴素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他们用自己的点滴力量对抗着时代的洪流。此外,王蒙更是深深被伊犁的文化所吸引,他领略了当地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音乐,既有动听的民谣也有庄重的仪式音乐,少数民族的音乐不仅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伊犁的歌儿忧郁、深情,充溢着散漫和孤独的美……而喀什噶尔歌儿奔放、热烈、富于节奏感,温柔又野性”
而王蒙处于特殊动荡的年代,也不免记录与时代相关的音景。无处不在的语录歌、广播宣传语,以至是人与人之间直接的猜疑与冲突都是这个边陲小城不甚和谐的存在,破坏了原有的自由安宁氛围,但王蒙并未着力书写特殊时期的残酷与专制,只是将这些作为作品的背景声音,若隐若现在篇章之中,提醒着读者伊犁也难逃被时代裹挟的命运,引起某种历史反思,且作者对特殊历史的呈现也传达了其深沉的历史观。
综上所述,我们能够看到,王蒙在作品中构建的声音世界正是自然与世俗彼此交织又互相映衬,温情人际在清新自然的衬托下更加纯粹,自然事物与个人命运的微妙呼应,政治话语下体现的社会运转……诚然这些多元音景也是经过王蒙的回望与美化所呈现出来的,他一笔略过爱弥拉姑娘与亲人关于母亲遗产的争吵,直言自己不愿写这争吵,回避了人性的阴暗面,因为他眼中的伊犁人民都是善良美好的,王蒙本人也承认“是用最美好的眼光来看不同民族的农民的”,“比起来用小说揭露矛盾、推动社会政治问题的解决,我更着眼于给读者以启迪、鼓舞和慰安”
中国自古就有对声音的阐释与重视,《礼记》有言:“凡音者,生人之心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声音是内在感情的外显,可以折射个人的心境,《在伊犁》中就有不少作者自身发出的颇有意味的声音,放声大笑或无知觉的梦话哭喊,或与周围环境之声相融,或保持审视距离,我们得以揣测这样的音景之中蕴含了王蒙多少的个人历程与思绪,以挖掘他建构起的音景更潜在的情感。
1963年,29岁的王蒙主动要求举家下放到偏远的新疆。王蒙总是强调“仅仅说坎坷和不幸是不公正的,新疆这十六年,就充满了欢乐、光明、幸福而又新鲜有趣的体验。”
初到伊犁前途未卜的王蒙两眼茫茫,而一窝燕子也随之入住新家,用它们热闹亲切的叫唤声为王蒙排遣了不少孤独与寂寞,这里的农民也十分尊敬关心他,王蒙逐渐调整心态,也得以有相对自由灵活的生活,前文所述的悠远鸟鸣与汩汩流水都是他对伊犁桃花源般的呈现,他积极融入当地生活,认真劳作、热爱生活,但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自己的失意落寞。
简政珍曾言:“作品中任何有关声音的描述绝非偶然,不论发出声音的人或物占有多少篇幅,声音总在发出讯息,而此种讯息总在书中某角色的意识和读者的意识的回响中产生意义。”
同样在其他音景中叠化自己心境与阅历的,还有王蒙所听到的民谣音乐。王蒙身处异乡,在热闹的过年期间听到了曾经熟悉的北平民谣,民谣的古朴情趣让他无比怀念,但同时也感到了“迟缓、懒散、渺小、无所作为的悲凉”,热烈的节日氛围却引起他的哀情思绪,这也流露了他对自己生活的遗憾与失落,对无所为的无奈与悲哀。此外还有他在夜半所听到的悠扬苍凉的歌声。在整个系列小说的最后一部分,王蒙记录了在新疆深夜听到的歌声,整体基调较为悲凉,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歌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的王蒙搬迁到伊犁的解放路,常常在凌晨一点左右听到一个喝醉的男人用沙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唱着歌,包含着特殊的悲凉,“他的心灵好似需要甘霖润泽的龟裂大地,声调又突然转为甘美的眷恋,流露出孩子般的单纯与满足”
除了周围环境的音景所唤起王蒙的思绪,作品中也有许多作者本人无意识流露出的心声,主要体现在王蒙的大哭与大笑及醉酒后的言论,这样的音景来自世俗,较为主观隐晦且意蕴复杂。
王蒙在新疆的日常生活简单朴素又充满生趣,主要是劳作、学习维语与打理家中琐事,但唯独略去了提笔创作,他以“什么作家不作家,小说不小说,那些玩意儿都已经吹了!我是农民,毛拉圩孜的农民!……这是多么快乐呀!”
这些情绪起伏极大的声音都透露着王蒙复杂的心绪,无论他多热爱伊犁的生活,多认同伊犁的文化,但他的内心还是有渴望,诚然伊犁给他带来了许多宝贵的财富,他的感激也是真诚的,但十余年的新疆生活本质上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与时代的悲剧,王蒙在回顾时还是难掩几分苦涩:“不能简单地把我去新疆说成是被流放。去新疆是一件好事,是我自愿的,大大充实了我的生活经验、见闻及对中国、对汉民族、对内地和边疆的了解……”
王蒙除了记录与自身思绪密切相关的音景之外,也重视超越个人、透露出更广阔意义的音景,他认为:“声音是最奇妙的东西,无影无踪,无解无存,无体积无重量无定形,却又入耳牵心,移神动性,说不言之言,达意外之意,无为而无不有。”
尽管前一部分剖析了王蒙在逍遥生活中隐藏的痛苦与悲凉,但纵观整个系列作品,主基调仍然是乐观幽默的,王蒙通过书写新疆人民的生产劳作、人际交往、饮食起居等日常琐事,透视当地人民的价值观,面对生活,他们珍惜热爱,有自己通透的观念,努力化解生活中的苦难,提及死亡他们也毫不避讳,当作世间最普遍的存在,敬畏与接纳并存。谢弗认为声音可以帮助人们思考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而当声音发生改变时,这些联系又可以被重新认识,王蒙在作品中借人物对话发声,呈现新疆人民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展现其对生活、对生与死独特又深沉的思考。
伊犁的人民质朴善良,有着乐观豁达的生活信念与独特的生活方式,擅长以幽默化解生活的苦难,这在穆敏老爹的言行举止之中表现得最为显著,其生活智慧之光久久照耀着王蒙,给予他持久的感动与鼓舞。穆敏老爹在面对困难与挫折时,大笑着告诉王蒙:“生活是伟大的。伟大的恼怒,伟大的忧愁……伟大的2月、3月,伟大的星期五……伟大的奶茶,伟大的瓷碗,伟大的桌子和伟大的碗。”
伊犁人民的宽厚与乐观诚然令人感动,那些质朴又富有哲理的声音具有穿越时空的魅力,让今天的我们更有面对生活苦难的勇气。但王蒙在书写他们面对生活的真诚与热情时,也观照了部分局限不足,流露出某种矛盾心理。如当地对女性婚育年纪的迷信造成艾丽曼的悲剧,对现代医疗的不信任导致依斯麻尔的早逝,其中王蒙与穆敏老爹在探讨乃至争执半导体科技与“圣人藏书论”,也是纯朴生活观念与现代文明的碰撞,原本王蒙据理力争普及现代知识,但老爹只是低垂着目光喃喃重复王蒙的话,苦苦掂量与思索,这样低落的声音让原本占理的王蒙感到不安与若有所失的怅惘,夜里无眠的王蒙倾听着周围的声音,“夜半,载重卡车从院门前公路上驶过,马达声突突,车辆轧过地面发出闷雷般的响声,整个土屋和小小的窗户都随着颤抖,遥想那养鸡而不捡蛋的日子,毕竟是一去不复还的旧话了。”
生死是世间最普遍的对立,然而热爱、崇敬生命的伊犁人民在面对死亡时也毫不避讳,在活着的时候敢于思考死亡之事,向死而生的观念来自宗教也源于生活,当真正面临死亡时,尽管他们也会通过哭泣、歌声等表达哀伤,但总是能很快接受死亡的事实,重归平静和淡然,声音的改变也让读者感受到这样音景背后的坚强与勇气。穆敏老爹曾严肃地向王蒙介绍思考死亡的意义,“如果我们是好人,我们每天都应该想五遍死……人应该时时想到死,这样他就会心存恐惧,不去做那些坏事,只做好事,走正道,不走歪道。”
王蒙搬迁至伊犁城根的小杂院时认识了许多不同民族、不同身份的邻居,其中最为神秘的当数哈萨克大娘与她早出晚归的儿子,虽然王蒙早已注意到那大汉是病恹恹的,直到某天凌晨传来哈萨克大娘心碎的哭声:“我的孩子!我的命!我的儿子!我的命!”最终宣告了他的死亡。然而与这肝肠寸断的哭嚎相反的是,王蒙第二天登门吊唁,哈萨克大娘已表现的十分平静,轻声告诉王蒙“他死了。”经过一夜,这位孤独的母亲已经接受了儿子死去的事情,以惊人的顽强操办着后事。一前一后的声音对比,是身为母亲的悲痛与送别最后一程的严肃。虽然哈萨克大娘瘦弱贫苦,但儿子的葬礼规模十分宏大,前往追悼的穆斯林不计其数,也能感受到当地人民对死亡的重视与敬畏,葬礼的空气都是隆重肃穆的,一位衣麻穆的诵经声扣人心弦,那颤抖的男高音,既悠扬苍劲又温柔平和,仿佛在唱着关于人、关于生和死、关于聚会和离别、关于宇宙和无限的歌。葬礼上的诵经声既是对死者的追悼,也是对生者的抚慰与勉励,接受不可逆的死亡事实,方能更加脚踏实地前进,王蒙在这庄重的吟唱中感受到了力量,感受到更加宏阔的世界,并进一步追思生命的深度、无限与宇宙之间的联系。伊犁人民与死亡的距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但他们日常对待死亡及直面死亡时的态度都令人动容。
在生死之间,王蒙感受到伊犁人民的信念,向死而生是他们更加珍惜生活的动力,是破除苦难的根源,生命是进行式但死亡也不意味着完成式,死亡以其独特性给予生者更多思考,这在平常话语与特定的仪式乐曲中都能感受的到,这样的世俗音景也因此传达出更多哲思。
王蒙的创作从个人境遇生发到更广阔的生命,也离不开特定的时代背景,在伊犁的生活让他尝试转变写作风格,《在伊犁》正是用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日常生活写作替换了他充满理想革命斗争氛围的政治生活写作,然而政治书写并未销声匿迹,而是以时代背景声音出现在作品之中,于平静自由的伊犁而言是一种不和谐的声音。“新疆成了王蒙返观革命的一个新的角度、价值参照、智慧的援助”
文中无数次提到村里的广播放着宣传口号,似乎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的背景音,穆敏老爹曾经着迷的可以放出帕夏依仙动听歌声的半导体收音机,后来也开始放京剧样板戏和语录歌,这些不一样的声音都提醒着,任何人都不能置身事外,村里也曾开展过相关活动,农民们也积极参与,但更多是一种不明所以、被激昂情绪所感染的参与。
王蒙在《在伊犁》后记中对好小说的定义是:“人民的心声、时代的纪念、历史的见证、文化的荟萃、知识的探求、生活的百科全书。它还可以是真诚的告白、衷心的问候、无垠的悠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