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辫之所由来,由于满洲之入中原……发辫之消除,亦与满洲而俱尽。”从清初满洲征服者颁布“薙发令”,到清中弘历治下引发政治清洗的“割辫案”,再到清末以剪辫为标志的反清革命,整个清代“以发辫始”,又“以发辫终”。通过梳理发辫中蕴含的历史逻辑、揭示发辫的不同层次内涵,可以解释身体政治化、符号化进程中复杂的权力运作。发辫向来是高度政治化的,一直受权力管制,且权力的作用路径不只是强制的、否定的、外来的,更是自发的、肯定的、内生的。通过规训和管制身体,国家权力巩固了其统治。 “The origin of the pigtails, due to the Manchu into the Central Plains…the elimination of the pig-tails, also accompanied by the end of Manchu rule.” From the decrees of hair-cutting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to the political purge triggered by the “braid-cutting case” under the rule of Hongli in the mid-Qing Dynasty, and then to the anti-Qing revolution marked by the cutting of braid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hair and braid are the evidence of Qing history. By sorting out the historical logic embedded in hair and braid, revealing the connotations in different levels, we can explain the complex power operations in the process of politicization and symbolization of the body. Hair and braid have always been highly politicized and regulated by power, and the path of power is not only coercive, negative and external, but also spontaneous, affirmative and endogenous. By disciplining and regulating the body, state power consolidates its rule.
“发辫之所由来,由于满洲之入中原……发辫之消除,亦与满洲而俱尽。”从清初满洲征服者颁布“薙发令”,到清中弘历治下引发政治清洗的“割辫案”,再到清末以剪辫为标志的反清革命,整个清代“以发辫始”,又“以发辫终”。通过梳理发辫中蕴含的历史逻辑、揭示发辫的不同层次内涵,可以解释身体政治化、符号化进程中复杂的权力运作。发辫向来是高度政治化的,一直受权力管制,且权力的作用路径不只是强制的、否定的、外来的,更是自发的、肯定的、内生的。通过规训和管制身体,国家权力巩固了其统治。
发辫,权力,身体政治学,政治符号
—A Study of Qing History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Body-Politics
Zhiru Wang
Zhou Enlai School of Government,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Received: Feb. 22nd, 2023; accepted: Apr. 17th, 2023; published: Apr. 29th, 2023
“The origin of the pigtails, due to the Manchu into the Central Plains…the elimination of the pigtails, also accompanied by the end of Manchu rule.” From the decrees of hair-cutting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to the political purge triggered by the “braid-cutting case” under the rule of Hongli in the mid-Qing Dynasty, and then to the anti-Qing revolution marked by the cutting of braid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hair and braid are the evidence of Qing history. By sorting out the historical logic embedded in hair and braid, revealing the connotations in different levels, we can explain the complex power operations in the process of politicization and symbolization of the body. Hair and braid have always been highly politicized and regulated by power, and the path of power is not only coercive, negative and external, but also spontaneous, affirmative and endogenous. By disciplining and regulating the body, state power consolidates its rule.
Keywords:Hair and Braid, Power, Body-Politics, Political Symbol
Copyright © 2023 by author(s) and beplay安卓登录
This work is licensed under the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 International License (CC BY 4.0).
http://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4.0/
人类的突出特点就是“他们有身体,并且他们就是身体 [
清王朝的政治命运与“发辫”相互纠缠。现有的清朝“辫发史”研究成果颇丰,严昌洪《中国近代社会风俗史》、桑原骘藏《中国辫发史》等简要梳理了清代发式类型与变化;王冬芳《迈向近代——剪辫与放足》、陈生玺《薙发令在江南地区的暴行与人民的反抗斗争》等聚焦由发辫所引起的社会事件与政治变革;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张亦工《割掉辫子的中国》等主要聚焦政治心理学视角解读发式观念与时人心理。学界对清朝发辫的相关研究中,少有学者从身体角度解读发辫中蕴含的权力运作体系。另外,发式问题贯穿整个有清一代,然而现有研究多集中于某一段清史中的发式问题,没有梳理发辫之中蕴含的历史逻辑、揭示发辫不同层次的内涵,也不能解释身体政治化、符号化进程中复杂的权力运作。权力如何通过规训和管制身体,从而巩固自身、统治整个国家?以发辫作为切口,得以考察三百年清史中复杂的民族冲突与权力征服。如果将身体改造视作一种观念表达,那么清朝国民的政治态度和思想观念随其发辫的统一而被同化。人们不能自由塑造自己的身体,而必须俯首于实在的权力。“发辫问题”背后藏匿的,是身体与权力互相作用的复杂过程。
19世纪80年代,尼采已经意识到“我们处在意识该收敛自己的时刻”,这种观点被其后继者沿袭、发扬。从莫斯的“身体技术”到福柯的身体观,诸多理论开创性地将身体研究与政治权力相结合,赋予本身作为社会建构、文化象征的身体以政治属性,为身体政治学的发源奠定了理论基础。作为身体政治学领域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福柯的理论使身体研究的范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倒转,打破了西方“身心二元论”传统下将身体视作灵魂附属的观念,长久以灵魂的牢笼形象出现的身体、长期被当作意识的物质基础的身体,开始夺回它的主体性。随着“想象性”的身体退场,“具象化”的身体逐渐成为政治文化研究新的中心。所谓“身体政治学”,是指以人的身体作为“隐喻”展开的针对诸如国家等政治组织原理及其运作的论述 [
正如福柯所说,“身体正在进入一种探究它、打碎它、和重新编排它的权力机制。权力……规定了人们如何控制其他人的肉体,通过所选择的技术,按照预定的速度和效果,使后者不仅在做什么方面,且在怎么做方面都符合前者的愿望。这样,纪律就制造出驯服的、训练有素的肉体、驯顺的肉体 [
“发辫问题”浓缩体现了清政府对臣民的身体控制。自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努尔哈赤攻陷抚顺,将守将李永芳协同明军近万人收降并剃发起,满人对汉人发式的控制就开始了 [
经过满清治下的多次政治运动,发辫与政治的关联被缔造、被加固,身体与权力藕断丝连,社会阶层、种族也都牵扯其间。这也能够解释为何清中期关于剪辫的妖术传言会引起乾隆帝的高度恐慌,并展开规模巨大的社会清洗,它关乎满清这一外来民族岌岌可危的统治合法性。身体政治学视角下,发辫成为了权力作用的现实场域,满人的控制与汉人的抗争互相呼应,共同构成了这一以发式变化为表、权力斗争为里的政治剧目。
如恩斯特·卡西尔所说,“人是一种符号的动物 [
在清朝“发辫”成为政治符号之前,“头发”就一直被不断赋予各种文化符号的意义。从精神分析视角看,人类学家埃德蒙·利奇主张头发作为性符号的意义,他认为头颅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头发象征精液,顺理成章地,剪发就象征阉割,短发象征受压抑的性,长发象征不受制约的性,光头则象征禁欲 [
华夏千年历史中,“头发”充当着多义的文化符号,然而其象征意义一向仅限于社会文化领域,而缺少政治性。直到满人入关,“发辫”才在满人对明朝的征伐中逐渐被赋予政治符号的象征意义,被带入政治领域 [
作为政治符号,发辫的内涵在历史发展的不同时期持续变化着。明末清初,薙发蓄辫是汉人归顺的象征,而随着满清帝国内部各种政治危机加剧,清末民初的动乱年代,剪辫成为了革命的象征。纵观整个清朝历史,发辫作为政治符号的象征意义从未消失,它承载了太多的国家认同、民族认同、文化认同。
顺治元年(1644年)春,多尔衮领兵入关,沿途迫令汉人百姓“各还乡里,薙发迎降 [
转年(1645年)六月,清军攻占南京,政权基本稳定,清廷随即第二次发布“薙发令”,此次命令由礼部发出,作为国家的重要政治制度来执行,强令汉人在上谕下达十日内剃发蓄辫,凡不从者“杀毋赦” [
“薙发令”之所以引起了汉人如此广泛的反对情绪,甚至引发多起大规模的抗争事件,主要有如下原因。一方面,历史传统中,剃发被视作一种对有罪之人的羞辱和惩罚。如秦代刑典中,剃发、纹面、残肢三刑并列。在汉人看来,强制剃发代表着满清统治者对他们的蔑视态度,将所有汉人视作可以随意驱使的奴役、随意残害的俘虏来对待,强烈地伤害了汉人的尊严。另一方面,考虑头发的性化内涵,“剪辫”代表了一种阉割,既是破坏身体完整性的行为,又是对“男子气概”的折辱。旧明男子所蓄长发与其社会地位和人格品质相关联的,满人一刀剃去的不仅是精心蓄留的头发,更是明朝汉人的风骨气节,这是仁人志士所不能忍受的。“薙发令”对汉人带来了情感和身体上的双重损害,既严重折辱了其民族尊严和个人自尊,又使抗争者付出了肉体的、乃至生命的代价。
经此一劫,“发辫”在有清一代彻底成为泛政治化的存在 [
乾隆帝即位时,经其父辈顺治、康熙、雍正三朝积累,大清帝国处于政治经济、权力威望的顶峰,可谓空前绝后的盛世。然而1768年由春到秋的几月间,盛世被一场以“剪人发辫”为主要形式的妖术动乱搅扰得不得安宁。妖风起于江南,后期发展到遍布十二大省,席卷半个中国,“从农夫的茅舍到帝王的官邸均受波及 [
对“叫魂案”的解读可以涉及清王朝专政制度下的官僚科层、社会政治中集体行动和政治心理分析,“妖术恐慌”体现着专制帝王与官僚集团间的博弈,也暴露了满清皇帝对汉化与谋反的深层忧虑,触及威胁满清合法统治权威的核心问题。若叫魂妖术不以剪人发辫的形式实施,恐怕也不会掀起如此巨大的波澜。一方面,发辫背后蕴含深刻的种族记忆。在多尔衮征服南方的过程中,“发辫问题”成为汉人在对满人的抵抗中得以团结的一个焦点,抵制剃发是汉人捍卫自身文化尊严的重要集体行动,发辫与种族尊严密切相关 [
“妖术恐慌”是弘历为巩固统治而一手缔造的政治剧目,但如此大规模的社会情绪也必定以普通民众间某种普遍存在的政治心理为根基。“叫魂大恐慌”的前奏是晚清社会上到处表现出的冤冤相报的敌意 [
叫魂危机中民众的群体性行为主要体现在指控、逮捕所谓“妖人”并对其动用私刑。《叫魂》一书所列诸多案例中,村民们对“妖人”采用监禁、禁食等暴力行为。基于政治心理学视角解释清中期的群体性狂热,弘历治下的专制帝国,普通百姓的疲于生存而无法参与政治生活,政治性身份被完全剥除。然而在政治清洗的体系框架中,所有暴力和复仇都可以免罪。民众玄想出自己被赋予了权力,并欣然投身一种极端的狂热。重看这段历史,我们仍怔怔于它勾出仇恨的奇妙功力,群体性狂热抑制了理性和伦理,转而替之以欺骗、野蛮、敌对、仇隙。权力作为被压抑物,在狂热浪潮中实现了它强暴的反扑。这足以解释为什么案例中许多村民都不是叫魂事件的亲历者,而多是捕风捉影地了解到一些有关被割去发辫的受害者的传闻,就激愤地参与行动。
对清中期的“发辫”问题的分析,主要侧重其中体现的各个社会阶层的互动、博弈。博弈的对象是权力,无论真实或虚幻,很多时候,这种弥散性的权力所带来的并非任何物质利益,它只是能抚平满清君主或民众心中的焦虑与恐慌,如此便足矣。旧中国的官僚君主制度中,皇帝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被官僚体制架空的焦虑与恐惧中,因此他时不时地“制造事件”来对下属施以惩罚,巩固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而同一时刻,百姓苦于通货膨胀、流民袭扰,其愤怒通过打砸抢烧或身体伤害等群体性暴力行为宣泄。在“叫魂危机”中我们看到,对身体的控制与管理不只表现在权力中心对个体身体的控制,还表现在对个体与个体间关系的控制。后者尤为重要,因为就算是再强大集中的权力中心,对个体身体的控制也是有限的,然而若能够有效操纵民众的心理,在个体之间建立相互监管、相互控制的关系网络,就使得更精细、更严密的控制和管理得以施行。
清末掀起了一股“蓄发剪辫”热潮。一方面,清末维新派和革命派都认为发辫是落后腐朽的社会风俗,将剪辫视作政治革新的必然条件。维新派认为发辫代表着“落后”、“积弱”,急需改良。康有为的《请断发易服改元折》中写,“断发易服改元,以与国民更始”,以“振国民之精神”。发辫“不利邦交、不利生产、不利练兵、不利卫生、有损尊严” [
辛亥革命后,清政府的统治被彻底架空,湖北军政府成立次日,就颁布了“禁止蓄辫文” [
另一方面,发辫成为中国走向现代化、世界化的阻碍。列强枪炮中,中国被迫打开国门,发辫成为清人被西方嘲讽、轻视的主要原因。留长辫的留学生及务工人员被西方人贬作“拖尾奴才”、“豚尾奴”、“半边和尚” [
晚清社会政治的主要矛盾,不再是国家内部的民族、政治矛盾,而是国内外的文化冲突。发辫被更少地赋予民族冲突、政治斗争的象征意义,而更多地被从中华民族的整体尊严角度考虑。晚清,发辫仍然是显见的政治符号,只不过不再象征清王朝的强大权力和稳固统治,而与中华民族能否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关键问题有关。“剪辫易服”背后是晚清国人的身体如何现代化、世界化的问题 [
整个有清一代,从清初“薙发令”到清中期“妖术恐慌”、再到晚清“剪辫易服”,发辫与清朝政治同轨行驶。发式的每一次变化,其背后都反映着社会政治的重大改变——或进步、或后退、或止步不前。从身体政治学视角考察,身体研究背后是对身体所承载的历史的探询;从符号象征视角考察,发辫是一种种族符号、社会符号、文化符号,也是国朝符号、政治符号,它象征着满人的征服和汉人的归顺、象征着满清皇帝的统治权威,也逐渐融入儒家文化,在清末打开国门时,象征着旧帝国的传统与尊严。
整个清代历史中,发式被不断赋予新的含义。征伐时期,“剃发蓄辫”是满清的种族象征,“强制剃发”反映着满人的种族自信,而与之呼应的抗争运动则是汉人种族认同的体现。弘历治下,发辫是帝国的政治象征,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妖术谣言却能引起乾隆帝的巨大恐慌,因为发辫既潜藏着隐晦的民族矛盾,又是满清统治合法性的基础,妖术以“剪辫”为形式,无疑是对帝王权威的公然挑衅。革命时期,“剪辫易服”是现代性的象征,随着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整体与西方划界的民族观念加强,发辫的种族意义弱化,更多反映全部国人的国朝认同,发辫成了迂腐之物,是需要被革除的旧疾。虽然不同时期内涵各异,但纵览清朝历史,我们得以发现流动历史中的不变之处,即不同历史阶段“发辫问题”的共性特征。
其一,“发辫”向来是高度政治化的。从努尔哈赤伊始,“发辫问题”就逐渐被政治化,清廷统治稳固之时,发辫已经是绝对的政治主体。发辫的政治化倾向使得后来的政治参与者纷纷围绕发辫制造问题、借题发挥,清廷的反对者们默契地将发辫作为实现其政治目的的手段和道具。比如,如天地会、哥老会等团体和派别主张“反清复明”,因此割掉发辫、留发束髻,以示反对。再如,太平天国起义,太平军一律蓄发,被满人蔑称作“长毛贼”,太平军所到之处第一道命令便是“蓄发令”,要求民众“禁止剃发、蓄发易服”,同样通过身体外观来展现对满清的反抗 [
其二,“发辫”向来受权力管制。明末清初“薙发令”采用血腥暴力手段,通过改造被征服者的身体来彰显统治者的绝对权威。辛亥革命推翻清朝专制帝制,建立共和制国家,因发辫是前朝遗物,必须剪去以强国强种,改善国民形象。辛亥革命虽以法国大革命期间的政治口号“自由、平等、博爱”为基础,但并没有把管理自己身体的“自由”还给国民,发辫仍然被当作政治物品受权力任意支配,以彰显权力的合法性——这种合法性以权力得到大多数民众顺从的为标志。整个清朝,权力始终渴望建立起一套完善的规范以规制国民身体,这种尝试屡试不爽。不管是流血的暴力或威胁的强制,权力在更迭中流转,确立自身地位的第一步向来是剥夺人们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人是社会性的、发辫是政治性的,而它们都是受权力管制的。
其三,权力对“发辫”的作用路径不只是强制的、否定的、外来的,更是自发的、肯定的、内生的。发辫并非权力施加的被动客体,也主动掺入并作用于权力运作体系的运作。福柯的权力理论对当时社会形态作出界定,“规训社会”、“监控社会”中否定性的话语宰充当律令,社会成员被强制性禁令驯化、归顺。然而,结合清朝历史我们发现,施加于民众身体的权力不只是外来的、由最高权力中心给定的,“叫魂案”中存在一种弥散性的权力,每个人都同时是权力的施行者和承受者,监控他人的同时受他人监管。权力观念内生并植根于每一个社会成员心中,人们天生就懂得在何种程度上服从权力、又应如何运用权力。
发辫是符号、是象征,同时是权力作用的主体与客体。满清帝王在“发辫问题”上做足了文章,利用严密的权力网络来巩固统治地位,而最终又被发辫反噬。发辫背后蕴含着满清三百年历史中复杂的政治冲突与权力流变,头发似乎任人装点摆布,毫无主体性可言。可从另外角度观之,无论朝代政权如何更迭,唯“发辫”与寄生其上的权力亘古不变。通过发式的外观变化,我们一窥背后的权力斗争。“发辫之所由来,由于满洲之入中原……发辫之消除,亦与满洲而俱尽 [
王祉茹. 发辫与国家权力——基于身体政治学视角的清史解读Hair, Braid and State Power—A Study of Qing History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Body-Politics[J]. 社会科学前沿, 2023, 12(04): 2040-2048. https://doi.org/10.12677/ASS.2023.124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