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解释将“去识别化”个人信息排除在刑法保护范围之外,但是个人信息彻底去识别化且达到无法复原的程度几乎不可能,只会导致大量形式上匿名化或者形式上已经去识别化的个人信息暴露于风险之中。“去识别化”个人信息的公共属性来源于其自身固有的流通利益,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应坚守个人信息自决权的法益立场,因此“去识别化”个人信息的刑法保护具有正当性。“去识别化”个人信息有三方面刑法保护路径:修正对“识别”的理解以扩张本罪的保护对象;修正知情同意对个人信息再识别的效力规制;将“再识别”行为解释为“以其他方式非法获取”行为。 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excludes “de-identified” personal information from the scope of criminal law protection, but it is almost impossible to completely de-identify personal information to the extent that it cannot be recovered, which will only lead to a large number of formally anonymous or for-mally de-identified personal information being exposed to risks. The public attribute of “de-identified” personal information is derived from its inherent circulation interest, and the crime of infringement of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should adhere to the legal benefit position of the right to self-determination of personal information, so the criminal law protection of “de-identified” personal information is justified. The criminal law protection of “de-identified” personal information has a three-pronged approach: amending the understanding of “identification” to expand the object of protection of this crime; amending the effect of informed consent to regulate the re-identification of personal information; and interpreting the act of “re-identification”.
司法解释将“去识别化”个人信息排除在刑法保护范围之外,但是个人信息彻底去识别化且达到无法复原的程度几乎不可能,只会导致大量形式上匿名化或者形式上已经去识别化的个人信息暴露于风险之中。“去识别化”个人信息的公共属性来源于其自身固有的流通利益,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应坚守个人信息自决权的法益立场,因此“去识别化”个人信息的刑法保护具有正当性。“去识别化”个人信息有三方面刑法保护路径:修正对“识别”的理解以扩张本罪的保护对象;修正知情同意对个人信息再识别的效力规制;将“再识别”行为解释为“以其他方式非法获取”行为。
“去识别化”个人信息,个人信息自决权,再识别,知情同意,以其他方式非法获取
Mian Sun
School of Criminal Law,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Shanghai
Received: Feb. 3rd, 2023; accepted: Mar. 5th, 2023; published: Mar. 16th, 2023
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excludes “de-identified” personal information from the scope of criminal law protection, but it is almost impossible to completely de-identify personal information to the extent that it cannot be recovered, which will only lead to a large number of formally anonymous or formally de-identified personal information being exposed to risks. The public attribute of “de-identified” personal information is derived from its inherent circulation interest, and the crime of infringement of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should adhere to the legal benefit position of the right to self-determination of personal information, so the criminal law protection of “de-identified” personal information is justified. The criminal law protection of “de-identified” personal information has a three-pronged approach: amending the understanding of “identification” to expand the object of protection of this crime; amending the effect of informed consent to regulate the re-identification of personal information; and interpreting the act of “re-identification”.
Keywords:“De-Identified” Personal Information, Right to Self-Determination of Personal Information, Re-Identification, Informed Consent, Otherwise Unlawful Acc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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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刑法修正案》对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的不断修改完善,本罪的各项要件也不断成为刑法学界激烈讨论的焦点。可识别性是学界普遍认同的公民个人信息的基本要素,只有具有可识别性的信息才可以成为本罪保护的对象。这一点也获得了刑事司法的认可,两高联合发布的《关于办理侵犯公民个人信息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下文简称《解释》)第3条第2款也规定,经过处理无法识别特定个人且不能复原的个人信息不在本罪的保护对象之列。该条款的目的旨在平衡个人信息的利用利益与保护利益,具有可识别性的个人信息必须通过信息主体的知情同意方能交易流通,而对于已经去识别化的个人信息,则可以直接绕过信息主体的知情同意环节流入信息市场之中,为信息交换与互动提供素材。然而,该条款很可能只是司法解释者的美好愿景,原因在于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几乎不可能出现个人信息彻底去识别化且无法复原的情况 [
对于“去识别化”个人信息的刑法保护必要性之所以存在争议,源于学界对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的法益的误读。近年来,法益的功能逐渐从出罪化转向入罪化,抽象危险犯等预防性刑法规定在超个人法益的犯罪领域盛行 [
公民个人信息具有公共属性,并不意味着在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的同时也侵害到公共利益等超个人法益。基于超个人法益的概念,本罪的保护法益并不符合超个人法益的内涵特征。首先,学界普遍认为,超个人法益的特定利益应当由全部个体所共有,也无法还原为个人法益 [
学者蔡燊指出,由于个人信息的价值产生于其流动的过程,因此个人信息公共属性的表现不是个人信息权集合而成的秩序、安全、信赖或对信息的排他性权利,或是与信息秩序有关的公共利益,而是信息本身所具有的利用利益 [
坚持本罪个人法益的立场同样符合法秩序统一性原理的要求。我国《宪法》虽未明确列举完全基本人权,但是随着时代的变化发展,个人信息权也理应出现在《宪法》尊重和保障的人权之中。同时,《民法典》在人格权编第六章对公民个人信息的权属做出了专章规定,2021年11月起保护公民个人信息的综合性法律规范《个人信息保护法》也正式实施。这些法律规范都充分表明,公民个人信息的重要性不在于对其公共价值的开发和利用,而在于保障公民个人信息的自然人之人格权益 [
上文已论证,对于本罪的法益,应当坚守个人法益的立场,且无论是《民法典》亦或是《个人信息保护法》,都旨在强调保护个人信息权利。因此,刑法也应当坚守保护个人信息权之立场。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隐私权,个人信息权的权属范围更广泛,无论是愿意为人所知晓的一般个人信息,还是不愿为人所知晓的个人隐私,都属于公民个人信息的范围。从权利属性上看,个人信息权属于一种主动性权利,即使没有实际侵害的发生,也可以提前行使其同意权而同意信息的后续流通利用,而隐私权属于被动性权利,必须要求实际侵害发生时,才能主张防御。对这一保护范围更广泛的主动性权利进行保护,符合当前积极刑法观主张的刑法提前介入干预的刑事立法大趋势。但同时,基于刑法的谦抑性理念,《民法典》所确立的个人信息权是一种宽泛的信息权利,那么在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的刑法保护法益上,个人信息权应当进一步限缩至个人信息权的核心:个人信息自决权 [
个人信息自决权是自我决定权在个人信息领域的具体化 [
本文认为,刑法应当将这类“去识别化”个人信息纳入保护的范围,这符合本罪的保护法益:个人信息自决权的要求。对于正常具有可识别性的个人信息,是否存在信息主体的同意或者重大公共利益等法定出罪事由是关注重点,而对于经过去识别化处理的个人信息来说,是否可以被“再识别”是被关注的重点。在个人信息去识别化之前,信息主体有权对其去识别以及去识别之后的合理使用赋权,这是在行使其同意和授权;当个人信息流入信息市场,若信息处理者擅自对信息进行再识别,识别而成与其他信息具有同样可识别性的个人信息,将其暴露于风险之中,本质上就是一种对该信息保护义务的违背,此时信息主体同样可以行使其删除和撤销同意的权利,在信息流动的整个过程中体现对其信息的自由意志。虽然“去识别化”个人信息被再识别是一种风险,并不是一种已出现的现实危害,但本文认为,对去识别化个人信息的保护,在根本上应当依托于对具有可识别性的公民个人信息的保护,是保护可识别性个人信息的辐射效果,在本质上应当被理解为一种“预防性举措” [
在新的司法解释出台或者相关的去识别化技术标准出台之前,对于“去识别化”个人信息的保护,则应当在遵守罪刑法定原则的前提下,在现有的刑法教义学框架内加强。
“违反国家有关规定 ”是刑法明文规定的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的构成要件之一。加上了“有关”二字的“国家有关规定”应从泛义层面来理解,即没有专门性明确规定、有一般性规定的也可以予以认定 [
采用广义识别对象的标准并不会导致本罪的保护范围不当扩大。表面上看,采用广义识别的对象标准似乎有将本罪的保护对象无限扩张之嫌。但是本文认为,由于“可识别性”并不是本罪的唯一构成要件要素,其只是构成要件要素之一,成立本罪还需要满足其他的构成要件,如“情节严重”此类罪量因素,因此将可识别性的程度适当扩张并不会造成本罪的泛滥。根据《个人信息解释》第5条2,可见对后面这一类信息的数量要求比第3项涉及的信息数量更高,表明对这些信息本身的可识别性要求并没有达到身份识别性的程度,正是因为如此,司法解释者才会在情节严重这一构成要件上对其要求更严格,使其整体上的可罚性与前一款相当。
既然当前对于去识别化信息而言,可以无限通过间接识别的方式不断精确到信息主体,那么必然会出现识别节点过多的问题,导致再识别行为的无限递归。纵使某些与特定个人相关联的信息的识别性越来越弱,但也无法否认其能够与其他信息结合从而具有识别能力的可能性。由此将导致大量信息都能够成为法律保护的对象 [
上文已述,个人信息自决权以知情同意为核心。除了公共利益等法定出罪事由,无论是国际规范还是大多数国家的个人信息保护法,知情同意都是信息持有者处理信息最核心的正当出罪事由。因此,了解同意对去识别和再识别个人信息的影响至关重要。由《解释》第3条第2款可以看出,已经去识别化的信息绕过了个人知情同意这一环,直接赋予其在信息市场流通的权利。可以认为,此处默认信息主体对于该类已经去识别化的个人信息进行流通是知情且同意的。只是,这种默认的同意并不包括对后续再识别以及再识别后使用、处理的同意。在此,或许可以参考已公开个人信息利用合法化在实践中的普遍标准:二次授权原则。二次授权原则的实质在于区别评价已公开个人信息的获取行为和再次提供行为,对与前者,默认信息主体对信息的流通已经知情同意且授权,对于后者,则需要获得信息主体的二次授权,否则该行为属于违反国家有关规定的行为,有可能构成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 [
当然,在知情同意实施过程中会出现各种问题,例如基于信息壁垒,信息处理者难以尽到告知义务,即使其履行了告知义务,信息主体也很难全然了解其告知的内容。同时算法的出现也加剧知情权保障的难度,很多信息处理者反客为主,让“同意协议”成为自己的“保护伞”,主张其已经通过告知条款使信息主体知晓并同意,无需为对方受到的不利后果担责 [
我国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的刑法条文只规定了“窃取”和“以其他方式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两种行为方式。对于“再识别”行为,似乎刑法及相关司法解释并没有做出明确的规制,这也刚好给了行为人游走在本罪边缘的机会。若要对此进行规制,则“再识别”行为必须满足上述两种行为方式的要求。而根据《解释》,“以其他方式非法获取”只包括“购买、收受、交换等方式或者在履行职责、提供服务过程中收集”几种方式。本文认为,“再识别”行为应当被解释为“以其他方式非法获取”行为,以弥补刑法保护的缺漏。
首先,根据“有关国家规定”,《网络安全法》也是刑法泛意义上的前置性法律,具有一定的参考根据。《网络安全法》第41条将“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的行为划分为违反“法律、行政法规的规定”和违反“双方的约定”两种情况,这表明,不仅违反强制性法律法规的行为属于“非法获取”行为,而且未达成合意的具有民事违法性的行为也属于“非法获取”行为。上文已述,根据二次授权原则,再识别行为并未获得信息主体的授权同意,则信息处理者擅自对其再识别属于违反双方约定的行为。因此,将“非法获取”行为扩大解释为再识别公民个人信息,并不违反有关国家规定,符合体系解释的原理。其次,我国刑法规定非法获取这种行为方式,其关注的重点绝非行为人从何处取得个人信息,而是行为人占有个人信息是否合乎国家有关规定 [
“去识别化”个人信息重在保障信息的利用利益,但是当前刑法对于公民个人信息的保护较为浅显与粗疏,其他法律对于公民个人信息的保护也呈现出碎片化问题,为此,法律对于大数据时代信息主体的保护必须持谦卑而谨慎的态度,不能为了信息的流通而忽视了对其保护。本文对于“去识别化”个人信息的刑法保护提出了粗浅的个人见解,但更需要的是学术理论的不断深入和不断被验证的实践标准。
孙 冕. “去识别化”个人信息的刑法保护 Criminal Law Protection of “De-Identified” Personal Data[J]. 争议解决, 2023, 09(02): 514-520. https://doi.org/10.12677/DS.2023.92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