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柯小刚,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道里书院、古典书院创始人。柯小刚常将书法书写与《诗经》、《易经》等经典文本的阐释相结合以展开教学活动,从而为学习者打开通向古典文化世界的大门。柯小刚独特的教学方式,受到许多古典文化学习者的关注和喜爱,这些学习者称柯小刚为“当今最会书法的哲学家,最会哲学的书法家”。
“游艺”之说出自《论语·述而》篇,记为“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游于艺”简称“游艺”。何为“游艺”?宋代朱熹注:“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不可阙也。朝昔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无所放焉( [1] , p. 513)。”清代李颙《四书反身录》记:“古之所谓艺,如礼乐射御书数,皆日而不可缺者,然古人不以是为志,必体立而后行( [1] , p. 514)。”可见,古人眼中的“艺”是立本而发用之所在。如今,柯小刚对“艺”的理解是广义的,他认为所有的“科学”和“艺术”可以被看作是“艺”的一部分。何为“游”?《尔雅》释言:“泳,游也。”“游”是涵泳的意思。“游艺”即是在艺术、科学当中涵泳,立其本体而发用。
2. 作为日常“游艺”书法的缺失
日常的书法是什么呢?柯小刚认为,好的书法作品并不来自人的刻意创作,而是来自日常生活中的自然情感、本性的表达。因此,只有过着真实日常生活的人才能写出真正的书法——那种与生命呼吸紧紧相连着的书法。这种书法写作发生在生活日常中那些有意与无意、自觉与不自觉的时机当中。换言之,日常的书法写作是发生在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场域中的生命运动历程。而那些被商业异化了的,充斥着无端欲求的书法写作,已经脱离了日常的生活,已不是真正的书法写作。
基于对真正的日常书写的认识,柯小刚对当代书法书写现状感到担忧。他认为:如今的读书人在学术和“为他”的艺术之间奔波不已,而将本应作为日常修养的书法写作遗弃了。作为日常修养的书法写作为何会被遗弃呢?他说:“随着现代科学分科体系和职业分工体系的建立,书法成为了一种专门职业。从此,书法不但脱离了大众的日常生活,而且在书法艺术家的生活中,书法的专业创作也往往与书法家的日常生活相脱离 [2] 。”可见,在柯小刚看来,分科体系和职业分工使得书法成为被收藏的东西、被评价的对象之后,书法就不再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也就意味着那种发生在日常生命当中的真正的书法被遗弃了。
真正的书法写作基于人的日常生活体验,而实际上,现代人对日常生活逐渐无感。之所以无感,是因为人跟随天地节律来进行日常生活的习惯已经发生了改变。这改变使得人的物质、能量、精神各层面的健康难以得到保障,导致人的感受力下降,人趋于麻木状态。因此,回归日常的书法书写的前提在于恢复人法象天地的意识,或者说是让人恢复健康的生命状态。在传统语境当中,人的日常生活习惯取象于自然,因而生活的具体形态和方式并非无本之源。古人有言伏羲氏“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易经·系辞》)。”可见,中国古人把人看作是天地自然整体的一部分,并认为与人有关的一切变易运动的最终依据都来源于自然。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人的日常生活:人作为宇宙整体的一部分,人的生活发生在自然中,即人的日常本是在“道”中发生的。《中庸》有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道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其大意也是如此!人的日常生活本应该生活在“道”中,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说,人本应该跟随自然节律生活,如根据星体运动带来的昼夜寒暑、大气周流规律来饮食起居。但是,现代人逐渐将天地宇宙当作外在于人的对象,而非自己所“安居”的家,在人的意识当中,人的生命活动与宇宙自然的变易运动仿佛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截然相分的。现代人的这种认识转变使得其生活方式逐渐与自然节律脱节。
柯小刚批判那些脱离了日常生活的书法写作,说它们充满了燥火气,缺乏内在的、自然的、有涵养的东西流出,已失去了应有的生机。柯小刚认为,这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书法写作非但不是古人所言的那种日常体道之法,反而是走向其反面——成为埋没人的本心之小器。柯小刚此言,与明代的庄渠先生在《答唐应德书》中表达出的忧虑相似:“闻开门授徒,无乃省事中又添却一事。谁始为举业作佣,不知耗了人多少精神,心中添了多少葛藤蔓说( [1] , p. 515)。”
总之,柯小刚认为“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局面导致了道、艺相分,并且日常生活与自然节律脱节使得人的身心健康状态受损而不能顺畅地感受生命运动,这导致书法逐渐沦落为一种缺乏文化底蕴的、高悬在上的技艺,无法有效关联于人的日常生活世界。为了应对这种道术相分、书法沦落为扰乱人心之“葛藤蔓说”的局面,柯小刚提倡我们加强对自身生命状态的体会和观照,形成属于自己的时间意识,因为“日常生活”时间并非是自明的,时间意识只在人的生命觉知之中向人显示。如果没有那些生命觉知,那么本该有的生活对象都是虚无,甚至连生活主体都是被消解掉了的。柯小刚认为,在书法已丧失实用性的今天,我们可以通过给自己留一点时间和空间,进行“无用”的书法书写,以帮助恢复生命觉知。
3. 作为“成人之学”的“游艺”
柯小刚对当代的人的生存状态进行了反思,他认为我们正在被某种“机器”奴役,教育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奴役者所使用的工具,而这个奴役者是资本。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教育方式很容易导致人成为麻木的“人机”、禽兽,因此我们需要一种“成人之学”。何为“成人之学”?《论语·宪问》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中国古人区分了“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为人之学”是“知识之学”,“为己之学”则是“知性之学”。“成人之学”强调“为己之学”、“知性之学”这一面。“成人之学”的本质内容是通过教育让人成为真实自然、文质相适的人,启发和引导人关联宇宙本源,从而生活在自然之“道”中。
柯小刚将他对“道”的解释与书法原理相贯通,并认为真正的书法“游艺”以“为己之学”——道学展开为前提。柯小刚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是古人圣贤对有着整全修养的日常生活比较全面的概括 [3] 。”在柯小刚看来,“道”是指人的超脱当下的追求,是形而上的,但是这种追求容易显得缥缈无依。“德”是人得之天然的东西,是比较务实的那一面。“仁”是指“仁人师友”,指人要有一个团体,相互切磋,相互依托。“游于艺”是对“依于仁”的再超越。在他看来,道、艺不二,“道不远人”。道学即是生命之学,因此“道”不是外在于人的生活的东西,书法也不是外在于人的生活的艺术。换言之,道在日常中,不在造作之中显现,此即儒家所言君子不“素隐行怪”之意。
在柯小刚看来,一个身心健康、能量充沛而不紊乱的自然的人,才能写出自然的、有生机活力的书法作品。因此,进行良好的书法写字的基础在于个人对日常生活状态有充足的感知和调适。有了这个基础,好的书法作品就能顺势而出,因为所写的字即是对人的生命状态的模仿。每个字中包含着书写者的生活和文化生命,从字之中可以见得书写者对天地、时空、情感的理解。
反言之,书法作为“艺”,其笔法原理取象于天地之理,我们可以通过书法笔法实践反观道学。在中国古代,人们眼中的“艺”、“术”、“道”是密不可分的。柯小刚认为,人可以在书写过程中(笔法的跌宕起伏,墨水的浓淡枯湿,笔画交错相激,鼓动以情,节之以理)感悟天地自然的生机奥妙。而“成人”之道莫不在其中。天地化生万物,万象纷呈,生生不已,生机盎然,这是书法的取象之源。古者写书法,基于观物生意与取象之道,非是刻意去寻得一种艺术享受。在取象自然的书法创作或欣赏过程中,人得以打开生命觉知,进而在世界中觉察、认识自身,把身心之中的污浊的、戾恨的气去掉,实现“与天为徒”、“与古为徒”,与万物共振。这个过程其实就是“成人”的过程。
4. “游艺”与古典文教复兴
柯小刚的书法教育着眼于古典文教的复兴。柯小刚非常认同刘小枫关于古今之争的理解:“古今之争,并非是时代之争、中西之争,而是心性之别。”诚然,心性之争贯通古今中西,一个时代如何,往往取决于这个时代当中的人的心性的整体状态。因此,面对全球化时代的多元文明碰撞,柯小刚并不设置不同文化之间的围栏,而是倡导文明对话。而中华传统的古典文教是扶正心性、教养君子的对症良药。故而,柯小刚认为我们当下的急切任务是复兴古典文教,把人的心性向着健康、澄明的一面引领。
我们应该怎么去理解、复兴古典文教呢?柯小刚认为,中国古典文教的目的是培养君子,其内容主要包括经典研读、德性养成、和艺术熏陶(其中包括科学熏陶)。然而,随着现代技术的发展和工商业的扩展,古典式的教育已让步给了普及性的基础教育和技术教育,这类教育的目的则是为了高效地培养出职业劳动者,而非具有良好心性的君子。柯小刚认为,我们当下的教育应兼顾文明重建和工商业社会职业需求这两个方面 [4] 。
但柯小刚对当下的“国学热”、“读经运动”现象进行了批判,他认为当下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古典复兴态势是令人担忧的。在柯小刚看来,不管在书院还是民间,几乎不能见到传统文化的提供者,因为他们都应该是被教育者、学习者。如今“遍地开花”的读书会被柯小刚看作真正的书院存在载体,而那些看起来辉煌、林立的仿古书院被他看作旅游景点、土豪会所或江湖大师的高级地摊。
柯小刚本人是如何复兴古典的呢?柯小刚广泛学习古代科技与艺术与文化(如中医、书法、音乐等),阅读和阐释各种经典文本,与学友切磋不已;另外,柯小刚创办书院,通过现场教学、网络教学的方式,将书法教学与经典文本阐释相结合展开教学活动。书法教学与经典文本阐释如何能结合呢?柯小刚认为,书法与经典具有同根源性,这种根源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它们都和文字有关,二是它们都重视身心体验。首先,书法与经典文本之间,有其共在的东西——文字,书写的直接对象是文字,经典的呈现载体也是文字;其次,我们读经典与写书法的过程中,都存在对话关系,这些行为都不是刻板的、机械的。因此,我们常看到这样的场景:柯小刚一边书写,一边带学生阅读经典,使得书法笔法原理与经典义理相互发明。比如,柯小刚在讲解《诗经·采》篇时,有学生问到定、静、涵的关系,柯小刚根据书法写作经验中“越能静就越能动”的道理来进行解释,他说:“在书法的工夫实践中,动和静不是一种教条性的对立。在每一个瞬间,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和静都化开了。有时我们甚至感觉到,在静的时候,张力更大,而在快速书写的时候,反而是一种释放,反而更轻松。如果不懂‘动亦定,静亦定’,把动静机械地对立起来,就会观察到相反的情形,即停下来的时候松一口气,快速书写时又觉得很紧张。工夫就浅了,境界还不高 [5] 。”他这样一说,学生觉得非常生动,很快就能理解到了“静”其实就是“涵”的道理。再比如,柯小刚以笔锋的觉知经验来讲解王船山“乾坤并建”的易学思想时,他叫学生尝试左手持纸书写。他说,我们为什么要左手持纸书写呢?当我们左手持纸时,纸不是一个被动的绝对承受者,而是作为“乾坤并建”当中的“坤”参与在书写过程中。
现代人对“乾坤并建”的对话关系的切身性体验是较为缺乏的,这种现象令柯小刚感到非常担忧。柯小刚说:“许多具身性文化,如切身感受农耕、祭祀等活动对理解中国文化来说非常重要,但现代人已经很难拥有这样的实践经验了。相比之下,书法虽然也已经丧失了它曾经具有的日常书写功能,但作为一种容易获得的具身性经验,在现代日常生活中是可以体验到的 [5] 。”基于这些文化、教育现象的观察与反思,借助书法引导人们关注自身日常存在状态、调适人的身心成为柯小刚为复兴古典文化作出的重要努力方向。
5. 结语
传统文化复兴是当下非常时髦的社会运动。但由于参与到其中的人群的学力、偏好、目的差异较大,其实际开展情况较为复杂,导致这个运动本身存在诸多问题。甚至有人怀疑,这样的运动已经无益于真正的传统文化的复兴。而这场文化复兴运动之所以难以健康发展下去,其关键性问题在于:像柯小刚这样的真正的学习者太少了。因此,我们可以说,只有当参与者们在日常生活调试出健康的身心状态,成为一个日新不已的学习者,其所推动的文化复兴事业才是真实有效的。